人间抽风客

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

如果欧阳少恭披了百里屠苏的马甲(16-25)

16



    其实进入天墉门下之初,肇临对于修道生活还是怀有许多美好想象的,毕竟天墉城也不是随随便便收人的,长老说了,看他资质不错才让他入门的,多么值得骄傲。


    然而修道生涯的第一天,就得到一天只有一餐饭的噩耗,留下今后都吃不饱肚子的心理阴影,肇临开始怀疑起自己今后的人生来。


    为什么修道就得这样跟自己肚子过不去啊!现在后悔了想下山还来得及吗?


    好在当晚,当他在床上辗转反侧,饿得头晕眼花睡不着觉之际,有人偷偷塞给了他一个馒头。


    馒头不大,而且又干又硬,入口简直如同嚼砖。想是放得久了,同家中娘亲蒸得松松软软的白面肉包子根本没得比,却让肇临一瞬间热泪盈眶。


    “多谢二师兄!”干硬的面粉啃起来费劲,肇临一面鼓着腮帮子努力和干粮斗争,一面含糊不清地向陵端道谢。大概就是这一刻开始,肇临眼中,二师兄的光辉胜过了威严端庄的大师兄。


    不过这种感动的心情持续了不到两日,就被严酷的现实打得粉碎。



    “那、那、那——”肇临毫无形象地指着阿翔,瞪大了眼睛,激动得全身颤抖,半天才惊叫出来,“那是什么?芦花鸡?!”会飞的鸡?还长这么大?!


    不不,这其实不是重点,重点是为什么天墉城的伙食这么寒酸,却舍得一日三餐都拿五花肉喂鸡!


    那只鸡好像还听得懂他说话,朝他一拍翅膀,似乎很是不满地“呱呱”大叫一声,甩甩尾巴转身头也不回地飞走了。


    ……区区一只天墉城的鸡,都这么有范儿?


    肇临回头,看到陵端复杂的表情。“……那是海东青。”


    “海东青是什么啊?”


    “……一种鸟。”


    “二师兄,为什么鸟都有肉吃,我们却只能吃馒头?”


    陵端的表情变得更复杂了,默默看他一眼,没有说话。


    “为什么鸟可以一日三餐都吃肉,我们却只有一顿饭?”


    “闭嘴。”


 


    阿翔长得大了,看着羽毛渐渐丰满,食量也便成倍增长。百里屠苏一日三餐都拿五花肉喂鸟,如此高调奢侈拉仇恨的行为引起部分同门师兄弟的不满,涵素真人却从来也不去过问。


    肇临找过陵越,含蓄地表达对此特殊化待遇的不满,却被陵越一句“阿翔不是天墉城弟子,自然不必受天墉戒律管束”堵了回去;再去找掌门抱怨,涵素一句“陵越说得有理”再次把他堵得哑口无言。


    怪不得总听师姐说执剑长老一脉惹不得,原来连执剑长老徒弟养的鸟都是个惹不起的。这年头,鸟都可以仰仗人势了,真是世风不古人心日下。受此打击,肇临更坚定了跟着二师兄的心。


    然而肇临很快发现,二师兄原来却也是大师兄的粉丝,陵越说一陵端就决不说二。更令肇临三观破裂的是,陵端同百里屠苏看不对眼人尽皆知,某天他竟然亲眼看到,二师兄在无人处悄悄拿肉干逗那只拽得不要不要的肥鸟!


    人人都爱执剑长老门下究竟是为什么啊!掌门纵容芙蕖倾心连二师兄都是隐藏傲娇粉,肇临几乎要对这样的天墉城绝望了。


===


    私下抱怨归抱怨,入门时日长了,看得多了,肇临渐渐也明白,陵越在门派里深得人心自有其道理。掌门乐得做甩手掌柜,执剑长老常年闭关,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,今天两个师弟吵架了,昨日陵云师兄同陵隐师兄比剑受伤了,总是陵越来调解裁决;派中摊上什么麻烦事,也总是大师兄一肩担下。



    十数日前虞山有信传来,陵越便又出了远门。


    出门大半月,解决完事端,陵越回到天墉城时正是夜半。白日他曾传信回来,言今晚可至,然值此时分,更深露重,他估计屠苏已经就寝,不想惊扰到他而打算另寻一处打发了这夜,清晨再回房。却不想一踏入后山,远远便见房中有灯光未熄。


    他敛了声息悄然走近,便看窗纱透光,从窗口缝隙看进去,屠苏竟还没睡。外衣脱了,只着了白色中衣倚在桌旁,手里捻了一卷书册,他随手翻动着瞧着也不似认真在看书。烛火将他剪影拖在窗棂上,画下长长的一条,不知怎的就显得单薄异常,近乎伶仃。


    凝眸立在窗下想了想,陵越迈步推门进了房间。坐在桌边的人听到响动抬起头来,正好同他四目相对。



    “怎么还不休息?”来不及放下包袱,陵越上前便伸手去握他胳臂,试他体温,半是关怀半是怪责,“晚上风大,就这样坐着,也不怕着凉。”


    “屠苏”站起身来任他拉着,微埋了头看不到神情,声音轻轻的:“做了噩梦睡不着,便想醒着也是醒着,不如起来等师兄。”


    “做了什么梦?”陵越听他这样说,心里便是一疼,触他双手又觉冰凉,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,当下硬是连推带拽,按着他坐到床上,又给他披衣服,“等我做什么?要是我今晚不回来,你难道等到天亮?”


    “屠苏”似乎是笑了一笑:“师兄既已传信今晚到,自然不会失约。”他举目同陵越对视,刻意加重了语气,分明是强调,偏声气放得极柔,“我信师兄。”


    陵越便觉得好像有一只小手,在心脏处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,泛着微微的酸楚,又是一阵暖流熨过,带起说不出的酥麻感,一时分不清心头什么滋味。他不由叹气,下意识蹙眉:“以后不要这样了……”


    话音未落,眉间突然一沉,一只手指已点在他眉宇之间。指尖轻轻按压,力道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:“我说过,在我面前,师兄不要总是皱眉。夹着眉头,不好。”



    月凉如水,一灯如豆,原是人世再寻常不过的凉薄一夜。


    “屠苏”看他的时候眼神总是凝滞得紧,眼瞳晦暗,看似灼热如火,仔细看进去却又叫人产生冰冷如霜的错觉。


    看他这样,陵越便揪心得慌,然后又听对方说:“今晚我突然梦到很久以前的一些事,也想起一些事。但更多的一些事,我记不起来了。”


    陵越以为他想起了幼时惨遭灭族的往事,正想开口劝慰。可是对方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,没容他开口,只对着他摇头,眼神飘忽,声调寒凉,好像换了一个人。
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我忘了什么,只知道,一定是很重要的事。然而越是重要,便越想不起。怎么拼命去想,也跟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一样,就是想不起。”


    明明说的是很沉重的事情,他的语气却越来越怪异越来越淡漠,透出同他外表年纪全不相符的孤寒超脱。


    “我便知道,不能再去想了。上天是故意要我这样,忘了最重要的事,就再也寻不回。就算寻回,也必是身处再来不及之境。就算想起又如何?不过永无挽回之日……”


    他越说神色越是不对,眼神一寸一寸地冰冷下去,嘴唇喃喃翕动形同梦呓,牵起无数深沉难解的纠葛:


    “我常想,天意为什么要这样作弄我?我的存在是不是根本就天地难容?所以如果要活下去,就只有违逆天道,悖斥人伦这一条路可以走……”



    “屠苏!”原本只道他感怀身世诉说心结,然听他话意,却是愈说愈激进偏执,愈说愈离经叛道,陵越愈听愈心惊,下意识便正色喝了他名字出来。


    “屠苏”便住了口,转头看向他。


    陵越却转过头去,一眼也不看他:“你之遭遇,固然异于常人,然岂可如此自怨自艾?!师尊一力担保,救你养你,教授剑术,岂是希望你如此灰心丧气,乃至丧志丧心?”


    “违逆天道,悖斥人伦——我竟不知你原只是如此看待师尊救你用意!”数年来相处,全心全意呵护,陵越自问对待这个师弟,便不说呕心沥血,也是尽职尽责,却不想今日竟然听他这样说——好像全部所作努力,所费心血都只是泡影,白白放到人前被肆意践踏嘲笑。“你若始终心存此念,往后便不要叫我师兄!”


    他原只是想纠回师弟大逆不道的想法,却越说越是心惊肉跳,越说越是有一股怒意从心头迸出来,不由甩袖,“你就这般沉沦下去,迟早要入了心魔,自毁己身!就是不为自己着想,难道也不为师尊考虑,忍心让他痛心失望?”


    虽说如此,却触到自己情肠,想起这些年相处的种种,心中一酸一痛又是一软,再厉不起颜色,不由自主又放柔了语气:


    “屠苏,你说天意弄人,那么师兄也对你说一句,师兄相信,成事在天,谋事在人,未曾放手一搏,又怎知天意如此?”


    叫着师弟的名时,陵越不曾想到,日后,这会是占据他生命中最重分量的一个名字,每每唤起,便不自觉牵动种种悲欢情绪。


    “我知你心中委屈难解,前事难忘。可人生一世,原本就喜忧参半,人莫能避。既师尊已为你更名,前尘种种,便不要再去执着了也罢。从今往后,你只是百里屠苏,是师尊的弟子,是我的师弟。”


    话说至此,已是柔声温语,情意千钧。



    其实欧阳少恭心中清楚,陵越不但是这么说的,从来也是这么做的。单凭陵越为这份情谊耗费的心血和付出的心力,若是一般人,到此大约也就心软心服,从此归休了。


    可惜,执念、人心,从来都是很奇怪的东西。


    ——谁念,前尘往事断肠诗。


    欧阳少恭的经历太过不同寻常。


    累世经年的执念,功亏一篑的不甘,不死不休的疯狂,要怎样,在一朝一夕的温言软语中消磨?尤其,还隔着其他人的皮囊。


    如果说世上真的有人因为一句话而大彻大悟,也不过是因为那句话正好是他想听到的罢了。


 


    “师兄,是我错了。”欧阳少恭垂下眼帘这样说的时候,眼底却像凝了千年不化的寒冰。


    陵越却露出欣慰的笑容来。


    ——他以为,屠苏仍叫自己一声“师兄”,便表示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。


    “屠苏,答应师兄,不可轻言放弃。我相信,上天有好生之德,不至绝人之路。我们勉力同命运一争,不到最后,永远不要轻易言败。”



    ——是了,眼下的陵越年方十七,还不曾经历生离死别,还不曾经历真正的绝望。他还愿意相信,上天有好生之德,天意终究怜苍生。


    他更愿意相信,命数由我,不由天。


    可是游走在时光罅缝的欧阳少恭,在太过漫长的岁月里,已再不能相信这份赤子肝肠、少年意气。


    他和陵越,是这样不同的人,也始终,不会变成一样的人。



    但是——欧阳少恭想到:如果这一次,他不是在披着百里屠苏的皮的情况下与陵越相遇,而是真正以欧阳少恭的身份做陵越的师弟,也许,结果会有不同。


    可若真正以欧阳少恭的身份,他却又不会同陵越相交至此。


    所谓天意,从来没有给他留下退路。



    “我听师兄的。”最终,他仍是垂眉顺目,这样回答对方。


    欧阳少恭与陵越不同,他是明知天命难违,仍一力相抗。哪怕,流血千里,天地倾覆。



17



    在掌控剧本这一方面,现在的陵越远不是欧阳少恭对手。


    刚刚上演了一出伦理苦情剧,下一刻欧阳少恭便轻易能将情节再次导回兄友弟恭的感人戏码上来。



    “我知道师兄今晚回来,怕师兄赶路辛苦误了吃饭,特意熬了粥,偷偷温在厨房后院的壁炉下。”


    这样诚挚的心意,陵越怎生忍心拒绝?


    一面叮嘱着“下次不必如此,一切以保重自身为先”,一面跟着师弟半夜摸黑悄悄来到厨房,陵越也难得体验了一把做梁上君子的感觉。


    却不想这半夜三更,厨房后院竟有人捷足先登了。



    “二师兄,吃不到肉也就算了,厨房连个鸡蛋都没,天墉城真的有这么穷吗?”


    是肇临和陵端。


    ——简直胡闹,竟敢如此嫌弃师门!陵越第一反应便是要上前去呵斥,欧阳少恭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,拉着他躲到门后。



    “二师兄,你说以后我们去偷那只肥鸟下的蛋怎么样?不让我打肥鸟的主意,吃它的蛋总可以吧。”


    一时无声,半晌之后,陵端表情古怪地回答了一句:“它是公的。”


===


    其实冷静下来,陵越已意识到自己来意,谁也不比谁高尚,方才差点就此贸然上前,实在是一时激动大为不妥。


    但此刻屠苏贴在他背上,一肘自后穿过他胁下,臂膀勾着他胸膛,另一手死死按在他嘴上,掌心贴着唇瓣。这架势几乎是将他整个上身都圈在怀里了,他身量又比屠苏高,便显得有些勉强,被这样对待实在不怎么舒服。


    他拉了一下屠苏的手,示意对方可以将他松开。但屠苏不知是紧张过度还是怎么,竟然手劲奇大,任他如何暗示,兀自横臂岿然不动。因怕动静大了惹得里面的人惊觉,他也不好用力去挣,只得凑合维持这姿势,两个人叠着缩在门后。


    里头陵端和肇临还在说话。肇临大约是嘴里含着东西还没吞下去,声音含含糊糊的,话语间那份崇拜之情却几乎要满溢出来:“二师兄,你做的粥真好吃!我一点也没想到…师兄你还会做饭,真厉害。”


    不只肇临,陵越也觉想不到。原先他只道陵端是富家出身娇养惯的,谁想竟也是个能近庖厨的。


    事实上,旁人眼里的天墉城大师兄,执剑长老首徒,言念君子,温其如玉,何尝不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,怎能想象他在厨房摆弄炊器时是个什么模样?


    又有谁想得到,百里屠苏竟然也是会做饭的。



    陵端和肇临不知还要多久才会离开,陵越下意识想回头去看屠苏。屠苏就在他身后,只是眼下这情势,扭头颇为困难,到底还是放弃了这打算。


    他回想屠苏那句话。屠苏说收到他传信,知道他今日回来,所以晚上不睡等他。屠苏说怕他赶路误餐,所以悄悄给他温着粥在厨房里。陵越当然不在意一顿饭吃不上会怎样,他在意的只是屠苏。


    自他出门,屠苏是否每一日都在等他传书,好确定他何时回来呢?


    同门师兄弟都渐渐到可以下山历练的年纪了,身负煞气的屠苏却要怎么办?



    两个人的身体贴合得严丝合缝,时间长了陵越背上都微微冒汗。直到肇临和陵端离开,屠苏才终于放开他。


    被用力捂得过久,屠苏松手后,陵越觉得唇上都有一股麻意,带起钝钝的木木的疼。


    他看不到自己嘴唇的情状,但是夜色中屠苏的眼睛里好像有星星。他正揉着嘴唇,试图缓和一点那种不是痒痛胜似痒痛的麻痹感,便看见对方的眼眸在面前放大。


    “刚刚可是我弄痛师兄了?”


    其实不只是眼眸,屠苏的整张面孔都在眼前放大,可他只来得及看清楚对方的眉眼。



    这世上有个词,叫做“眸如翦水”。


    这世上还有个词,叫做“眉如远山”。


    那一时一地,陵越眼里“屠苏”的眉目,便是再生动不过的山与水,画也画不出来的颜色。


    而陵越看到,山与水都近在咫尺,鼻尖相抵,稍作轻碰,而后一触即逝,又退开了。



    非常非常短暂的一霎,由于嘴唇还在阵阵发麻,并不能真切感知到那一刻的触觉。陵越只知道,方才,有微凉而柔软的东西,从自己唇瓣上蜻蜓点水一般的擦过去。


    ——如果是山下沉沦尘世十丈软红中的男女,大约会把这一瞬间的触碰,称作“亲吻”。可陵越却自小就在天墉城修道。


    久做山中人,心底无红尘。所以陵越并不以为,方才屠苏是在亲吻他。


    “小时候人家告诉我,痛了,用嘴吹一吹就好了。”“屠苏”看着他这样说,“师兄,还疼吗?”



18



    ——方才分明只是碰一碰,说好的吹一吹呢?节操已经掉光的作者咆哮,boss君你别以为那一瞬很短就能这样混过去!


    可惜,当事人之一,是一心修道不解人间情事的大师兄。



    师兄,还疼吗?


    小师弟这样问起来的时候,眼神热切,殷殷关怀,唇上仍余麻意的大师兄便只能看着他,笑上一笑,摇一摇头。


    夜色中端详屠苏清秀的脸,但见他眉目间分明少年稚气未脱,一颦一笑里却已隐有难以看透的用意。


    他这师弟有一双活色生香的桃花眼,眼廓深邃,重睑相叠,瞳中却仿佛云山雾罩,隔川生烟。他若真心实意一笑,瞳中便仿佛有星华和水雾在曳动,平白鲜活了颜色,好像虚空都能开出花来。



    陵越这样看着师弟的时候,对方也正望着他。


    若要论眼动情生这份功力,说到单凭一个眼神便能叫人沉沦,其实陵越的眼睛也不遑多让。


    眼型精致,下有卧蚕,一笑而牵情动意,惊起瑶光,如晨曦刺透千重云幕而来。他一垂眸,眼睫几乎根根分数得出,最是于低首浅笑间,叫人目眩神迷。


    漫说道法无边,四大皆空。可是啊,自古以来天地不仁,仙神无情,沉迷于凡尘俗世中这一时一地的表象声色,又有什么不好。


    对不起,煞风景的作者其实想说的是,你们还记得那碗被温在壁炉很久、懂事的小师弟特意做给出差回来的大师兄的爱心粥吗?


 


    不是鸡丝粥。


    却也不是素粥。


    熬得黏稠浓滑的白米粥汁里,混着色泽难以觉察的,细细的肉末。


    因为放了切得细细的姜丝和葱花,姜葱特有的味道掩盖了肉的香气,陵越起初并没有察觉。


    待到发现,一勺粥液已经入口下咽。



    觉出肉味的那一刻,陵越甚至来不及感知其他,就本能地屈膝蹲下身去,一手扶着胸口,唯一的知觉只剩铺天盖地的恶心,腹中翻滚如潮,反胃欲呕。


    可任他俯下身,弯了腰,抚着喉咙良久,也只是勉强吐出了一点酸水。


    胃里好像有什么一直涌上来,一遍遍冲击着胃壁,激起恶心的感觉。后背冷汗涔涔湿了一片,难受至极,喉咙却好像被掐住了一样,连吐纳间都产生了呼吸困难的错觉,好像不张大口就无法获得空气。


    眼前一阵阵发黑,脑海里却有一幕一幕的情景划过去——围着火堆大口吃肉的人,一边张着黑洞一样的嘴,牙齿用力撕扯着骨骼上的肉块,一边咂着嘴啧啧称赞这肉真香啊,随意将啃尽的骨头吐在地上。那是谁家的骨肉?!他好像看到骨头上还沾着洗不净的血,甚至还有一颗小孩的牙齿,被弃置在泥泞中,路过的人也就随意践踏……


    他蜷起身,艰难地喘息着,整个躯体都绷成了一张弓。眼看弓弦都要拉断,却就是怎么也无法放松下来。



    而欧阳少恭就站在一边,冷眼看着他眉目紧拧,神色痛楚,苦苦颤抖着,近乎于惨烈挣扎。


    白天熬了许久的粥早撒了一地,碗倒是神奇地没有碎。他上前去将那个瓷碗捡起来收到案台上,却就那么站着,看着陵越,眼神深处有冰冷而漠然的东西。


    他知道,陵越这是心病。


    那块肉没有任何问题,只是陵越对于当初那件事心理上的阴影过重,这才致于引起身体的严重抗拒。


    芙蕖悄悄对他说过,陵越刚被紫胤带到天墉城来的时候,情况比这时候还要严重得多。每晚惊梦盗汗,喊着弟弟的名字醒来,食不下咽,夜难安寝,从此不知肉味……


    未能保护弟弟,让他死于非命,是陵越永不能原谅自己的心魔。就像永难痊愈的创伤,表面看似早已结痂,实则一触就鲜血淋漓。


    也就像最初,失却半魂,不得轮回的自己。


    横遭劫祸,不得翻身。无法抗拒,无法选择。就算沥了一身的血,在脚下拖出一地的痕,也唯有被动地接受这样的命运,步步踉跄地走下去。


    欲疯欲狂,几近痴颠,无人理会。末了,这份惨烈伤心,也唯有自己收拾。


    所以现在,眼看着陵越困于心魔,他也不打算理会。他就那么看着,看陵越如何收拾。



    冷眼相对,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,到喘息声渐渐平息,陵越终于能够宁神静心,勉强直起身来,他才走上去。


    故作慌张地从后面抱住陵越的腰,他把脸埋在对方的背上,一开口声音都断续哽咽:“师兄,你怎么了……刚刚看到你那样,我好害怕……是不是我做错了……”


    脸颊蹭到对方的背,他才发现陵越后背的衣衫当真是已经湿透了。果然是好一场困顿挣扎。他便想,陵越会不会朝他发火,会不会将他甩开?他既然敢有意去将陵越的底线踩在脚底,自然不怕陵越动怒。


    他甚至早就准备好了应对台本,一旦陵越发作,更要变本加厉地,去故作无辜地,撩拨对方的伤心处。这样想着,手下不由下意识用力,将对方的腰身抱得更紧了。



    可陵越平复了半晌,分明身体还没有放松下来,分明嗓音都嘶哑了,最后依然只是低声说:“不怪你。”


    感觉到师弟的紧张,他甚至安抚地拍了拍欧阳少恭环在他腰上的手,示意对方放松。


    陵越没有发怒,欧阳少恭心里却瞬间燃起滔天怒意。


    说来,他的怒火来得莫名,竟然比陵越的立场更加理直气壮。


    “怎么不怪我?明知师兄不能沾染荤腥,我却自作主张……”


    陵越还在试图安慰他:“屠苏,我知你是好意……”


    听他仍这样一厢情愿地认定,如果不是时机不适宜,欧阳少恭几乎要纵声狂笑。


    ——如若这也叫做好意,天底下还有什么叫做恶意?


 


    “为什么要原谅?是好意就可以被原谅吗?”


    陵越还想说什么,却被他下一个动作惹得全身一颤,便顾不上说话了。


    “师兄,你说,什么是好意?”


    欧阳少恭的动作突然变得强硬起来。他本从后面抱着陵越的腰,此刻却不管陵越的意愿,强行将陵越的身体转过来,要他同自己正面相对,双手却仍卡在陵越腰线上。


    面对面相视,他仰起头,额头同陵越相贴,鼻尖同陵越相抵,嘴唇也便同陵越相碰。


    如果说之前的亲吻碰触还能以玩笑掩饰过去,这一回便是真的以唇相就,半强迫的。


    虽仍只是轻轻的一触,碰过而即退,他眼里却有再明显不过的侵略之意。


    “师兄,方才我那样对你,和现在我这样对你,你喜欢吗?”


    不待陵越回答,他又仰头吻上去。动作虽然轻,却唇齿相依,气息交叠,极尽暧昧。


    “我对师兄这样做,全无恶意,甚至,我很喜欢师兄。可是若师兄不欢喜我这样做,还能因为我非恶意而原谅我、纵容我吗?”



    他举止放肆,陵越却愣在那里。


    虽然“屠苏”的动作里情意的暗示再明显不过,偏生他心思单纯,全想不到感情上去,却误以为对方是在指煞气发作一事。


    他竟以为,身负煞气是屠苏一直以来的心结,屠苏怕日后煞气发作难以控制,所以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提醒他,若真身临此境,千万不要纵容。


    屠苏身上的煞气,是他半生忧患的起源。此刻一提,他的眉头心头便一并紧紧揪起来。


    三年时光,自小便经忧患,屠苏远不是当初单纯的孩童。陵越甚至感觉,他的心性,比自己还要成熟。所以他也就无法像当初那样,摆出师兄的架子来强硬地告诉对方:你不要胡思乱想,听师兄的就好。


    “屠苏……”最后,他也只能这样唤着对方的名,叹息一样轻声道:“我答应你,若你有错,不会轻易原谅,更不会放纵。”


    “但你也要答应我,千万不要放弃,不要令我失望。”


    而总算安静下来的小师弟,又恢复往日乖巧的样子,抱着他的腰,把头埋在他肩上,附在他耳边对他说:“日后若我伤害师兄,不论我是有心无心,师兄都不要原谅我。”


    他便苦笑,反手回抱他的师弟。他想着,我明知你无心伤我,又怎能不原谅你?


    可是陵越怎样也想不到,此刻对方心里想的却是——


    早晚,我会做出你永不能原谅之事。到那时,你自是不能原谅,我却也不要你的原谅。



===


    那晚回去的路上,踩着亘古不变的星光月华,陵越突然听师弟老气横秋地感叹:


    “师兄,人说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我却觉得,情多太累,情深不好。要是只停留在情起的那一刻,再不深入,只余欢喜,人世间就没有那么多痴男怨女。”


    看他一本正经说得严肃,陵越心里只觉好笑,忍不住打趣他:“说得你好像懂得感情一样。”


    欧阳少恭便看他一眼,不说话。


 


    回房后,旅途劳顿,还兼一场身心上的双重折腾,陵越是当真疲惫,很快入睡了。


    欧阳少恭坐在床上看他,确定他真的已经入梦,便低下头,就着暗淡烛火,吻了一吻他的嘴唇。



    这数载的耳鬓厮磨,朝夕相对,他想他是真的喜欢陵越了。


    至于这种名为喜欢的感情,是男女之情那样的喜欢,还是知己相惜那样的喜欢,或者只是单纯对于世间美好之物的欣赏喜欢,于欧阳少恭来说并不重要,分辨得清清楚楚毫无任何意义。


    漫长的岁月中,他再透彻不过地明白了一件事,就是同天道相比,人意太过卑微。个人的喜恶感情,改变不了任何事情。


    再相爱的恋侣,也会为生离死别所分隔。不是不情深意重,可是天道不怜,天意不全,唯有用‘不求同生但求共死’的誓言来自欺欺人,自我满足。


    再相投的知己,也会有无法契合的地方。对无法认同之事,唯一能够做的,也不过是不去过问,不去过多苛责对方所做的事情,最后终究难免分歧陌路。



    陵越是一块美玉,放到哪里都白璧无瑕,令人心生欢喜。喜欢这样一个人,想要他长久相伴,或者你自己也是一块白璧无瑕的玉,可以同他双壁交辉,神仙眷侣;或者你是一团污淖,想方设法地拖着这块美玉同你一起深陷泥泽。若不能令他堕落,便干脆要他粉身碎骨,兰艾同焚。


    又或者还有其他选择,总之目的都是一样的,想要他能长久的陪伴,永不离弃。至于方式手段,在欧阳少恭看来并不重要。



    ——确定他喜欢陵越并没有什么关系,陵越的感情是给百里屠苏还是给他的也没有关系。因为即使承认他对于陵越确实有着喜欢这样的感情,也改变不了命运,改变不了他接下来所要做的事情的决心。



19



    那之后两个月,继肇临入门之后,又一熟人上线——陵川也入门了。


    陵川生于琴川,幼时曾蒙欧阳少恭救治,一直念其恩情。如今欧阳少恭虽寄身于百里屠苏身体里,但三言两语,一点信物,陵川立刻信了其为少恭至亲,见他如见欧阳大夫,一腔感恩戴德统统相付,死心塌地愿效犬马之劳。



    而那夜以后,陵越曾去过一趟剑阁,为问红玉,焚寂近来可有异状?


    红玉沉思片刻,摇头只道并无异样,又问陵越为何有此担忧,可是屠苏有异?


    陵越犹豫片刻,还是将当日屠苏乖僻言语照实说了,同时力陈屠苏心地善良,重情重义,极其顾惜在意旁人感受,定可控制心魔,不为焚寂煞气所趁。


    红玉却皱眉不语。当初紫胤真人将韩云溪收入门下,她也觉那孩子可怜,一力担保并未反对。现下听陵越言语,再想想这近年见屠苏时日虽极短,却总觉得他眼眸深邃,多有心事,并不似初时自己所以为的那般单纯。


    焚寂三年来虽无异动,太过平静却也不是好事。毕竟人心躁动则焚寂煞气无孔不入,而今却不见动静,倒好像是百里屠苏压制住了这千年凶剑一般。可百里屠苏甚至不及舞勺之年,若当真有这份功力岂不惊世骇俗?红玉宁愿相信是焚寂煞气慑于紫胤真人的功力,暂偃旗息鼓待机行事。


    然心头始终不安隐忧挥之不去,也不知同谁商量。


    而眼下,看陵越情状,对屠苏多有关爱护持,隐隐有重视屠苏胜于他自身的趋势,倒也不忍心将自己感觉告诉他。毕竟并无佐证,何必平白间隔了师兄弟同门情谊。


    她便只是淡淡地提点了几句,交代陵越小心照看屠苏,尤在关注其心性,莫让他一念偏执走上错路,也就让陵越回去了。



    不幸的是,陵越回去的路上正撞到芙蕖师妹。芙蕖最近不知读了哪里的闲书,以为男女相悦皆是起于以物定情,便开始专注于制作各种手工。玉佩、发带、香囊、荷包、剑穗、同心结,花样百出,大大小小各式小玩意儿做了一盒子,每次相遇定要纠缠好一阵子。


    陵越坚决不收,芙蕖不依不饶,两人一个拉扯一个推脱,正相持不下,却听一声鸟鸣。阿翔拍着翅膀俯冲下来,当真眼疾口快,叼起芙蕖手中的玉穗便转翅扑棱飞走。


    看着阿翔远去,芙蕖急得跺脚:“阿翔你这笨蛋,那个不是吃的!”可惜要追追不上,再一回头又见大师兄竟然趁此空隙悄悄溜走了,更是气得芙蕖俏脸生红,恨恨怒道:“死阿翔,笨阿翔,都怪你!你以后别想我给你买肉吃!”



    而陵越回到房里,正看见欧阳少恭闲闲坐着,手中把玩着一只玉穗。


    温润的暖玉,明黄的流苏,缠绕以璎珞,盘成永结同心的样子。


    ——何等眼熟至此。


    再一看,阿翔昂首挺胸,雄赳赳气昂昂地立在一旁,那气势好像在表功:“三盘五花肉!”欧阳少恭挥挥手,算是应下了,阿翔便心满意足地又振翅飞走了。


    今天的阿翔,为了主人和五花肉,也是蛮拼的。



    陵越踱步过去,好气又好笑:“你这是在做什么?”


    欧阳少恭一脸无辜看着他:“我是在帮师兄啊。”


    陵越想装出严肃的样子,偏偏再撑不住笑意。


    欧阳少恭看着他笑,也跟着一笑,笑过之后却道:“师姐送东西是因为喜欢师兄,师兄却为何不收呢?”


    陵越便斜眼去瞪他:“我不增加修为,怎么帮你压制煞气?你说,我哪里还有时间去想这些?”


    这话说得竟然也宛若情话。可是欧阳少恭一看他眼神便知道,他只是将心里想到的照实说出来,并无其他意思。


    陵越做一件事便心无旁骛,全力以赴,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。


    于是他站起身来,走近陵越,像小时候习惯的那样,伸手环住陵越的腰,头也埋在他颈窝里。


    陵越只当他孩子心气发作,却听他气息靠近,嘴唇附在自己耳边,轻轻地说:“师兄,人世的面,见一面便少一面啊。”


    话音落下之后,耳廓便是一热,一口热气拂着他的耳朵吹过去,微痒,激得陵越下意识一缩。


    他只是本能想躲开那阵湿热之气,完全没想过,其实方才是欧阳少恭借位置之便,轻轻嗅了一下他的长发,又吻了一吻他的耳垂。



20



    欧阳少恭对陵越说的,确实是心里话。


    以百里屠苏的身份此时来说这话,大约陵越只当他在故作老成,有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。可欧阳少恭是已经游走在这个世上太久了,久长到他自己都心生厌倦,偏生又无法放弃某些执念。


    他就是这样矛盾,分明已经极度厌倦漂泊,却为一念之执,坚持维系着游离的状态,在尘世辗转沉浮。


    人先求生存,而后求生活。虽说或许很多时候,欧阳少恭的生存状态只能算是存在,而几乎不能算是活着。


    只在极少数的时候,他能感觉自己可算真正活过一遭,其他大部分时间,魂魄躁动不安,心绪焚灼如火,幽恨不绝偏偏唯有隐忍。因为此身已遭天地遗弃,即便发作,世间亦无人怜惜理会。


    正是不同寻常的经历,他比旁人更加明白:人生一世,春秋代序,所有的欢情与喜乐,原本就是渐次递减的。


    这世上所有的机缘都是这样短暂。人世苦短,譬如朝露,但见一面,便少一面。待到天道降临,便沧海横绝,无期再见。


    欧阳少恭知道,此刻的陵越尚且领会不到这一点,也正因为如此,才会这般说与他听。他的气息灌进陵越的耳朵里,想是弄得对方不舒服了,陵越下意识偏头闪躲他的唇。而他更加掐紧了对方的腰,收紧手臂的力道,像是要将两个人揉为一体。


    人与人之间的气息是不同的。活得久了见的多了,辨识不同人之间气息的微末差异是轻而易举的事情。而他抱住的这个人,偏生一身清气,与他截然不同。


 


    那日芙蕖虽然一气之下放话再也不给阿翔买肉了,到底孩子心性,转头气消了也就忘了自己说的话,第二日照样来找他和阿翔玩。


    在欧阳少恭看来,芙蕖对陵越心存恋慕并不令他反感。阿翔叼了芙蕖想要送给陵越的物事来向他表功,他其实也只是觉得有趣,全无介意之处。


    若是心中当真欣悦一个人,并不会介意还有其他人也同样喜欢他。



    芙蕖是端着食盒来的,说是跟着陵端新学了一道菜,先做了来给他尝,要是好吃就再做给大师兄吃。


    欧阳少恭挑挑眉。这差别待遇也太过于直白,感情他和阿翔是试药的小白鼠。


    芙蕖道,这道菜其实陵端自己也是摸索着学的,做好了不敢直接拿给大师兄吃,却让肇临那个馋嘴的全部吃了个精光。


    欧阳少恭又一扬眉。原来已经有一个试吃的了,他就更不想沦落到和肇临同一地步了。


    芙蕖眼巴巴看着他,他不愿动筷子,就示意阿翔。可既然是想要做给陵越吃的菜色,自然不会有荤腥,阿翔也别过脸去表示嫌弃。


    于是最终芙蕖姑娘大失所望,愤愤表示:“屠苏你和阿翔都不够朋友!”然后傲娇地一扭头走了。却忘了是谁先搞特殊化待遇的。


    欧阳少恭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。



    其实这世上一段爱恋生起之初,原本都应是分外美好的样子。就像欧阳少恭自己说过的那样,情不知所起,也不知其苦。若只停在最初,只知心悦,再不深入,世间便没有那么多痴妄怨楚。


    那个夜晚,在星辉月光和烛火的掩映下,他数次轻碰陵越唇角,心中确定了他对于陵越的情感是喜欢。


    那一刻的感觉,就像种下一棵种子,而后种子破土发芽,无声无息地就开出了花。


    而那之后又过两年,这趋势似乎有增无减。



    期间,陵越曾经对他说过一次,他想像师尊一样,修成仙身。陵越也问他,愿不愿一道修仙。他虽没有直白拒绝,但所表露出的踌躇迟疑之意,陵越应能领会。


    其实陵越真该看看他自己的样子,有此神姿凤仪,如玉如竹而远胜玉竹,何须修仙?


    修得仙身又有什么好?天道在上,视万物为刍狗,仙神也不过是无心无情之物。



    漫长时光的摧折中,欧阳少恭憎恶天道,厌烦仙神,并且也并不喜欢凉薄人世,但他还是会向往人间的烟火气息,也会心悦某些人。


    世间的情生意动有千万种方式。欧阳少恭善弹奏,喜琴曲,能高山流水会知音,闻弦歌而知雅意固然是其中一种相悦之情;若不善乐,能琴酒相酬,快意江湖,了却恩仇,也赚得潇洒痛快,不枉相交一场;又或者,相处日久,相知日深,气息浸润,魂意熏染,久之心神相系,浑然一体,如入骨血,也成就了一段章回故事的起落。


    他心中深晓,陵越付他以真心,待他以挚情,温他以赤血。若他还觉不够,尽可汲取陵越心头身上的热度。这些他曾视为空泛和虚妄的东西,当初嗤之以鼻不过是因为得不到,真正到眼前来便食髓知味,觉出其中好处终至贪恋不舍了。人云此心安处是吾乡,那么呆在陵越身边,他确实能体会到心底安宁。


    说来,陵越虽一心修仙,偏偏入世那样深。若开得天眼,觑得红尘,便知他此身,注定已是此中人。欧阳少恭早能预见,陵越此种心性,必不得成仙。



    故而有时候他也会想,陵越这个人,到底是什么做的?


    如果将陵越整个人拆开来,他的骨,是不是要较之常人更加晶莹剔透一些?他的血,是不是也要比一般人更加赤红温暖一些?



21



    若当真要拆解陵越其人,那么贯穿他一生的,必然是剑、道、侠三者之意。


    天墉城设执剑长老,由门派中剑术最高之人担任。其实在紫胤来天墉之前,天墉最盛行的是为法术而非剑术。然紫胤来天墉城任执剑长老之职,三百年来,天墉剑道兴起而终成弟子一致咸崇之正统。


    剑为兵中圣品,剑乃君子之器。而紫胤之风神,如天人临世;其道艺之精深,遂入玄传奇。剑道与紫胤,相得益彰。


    陵越师从紫胤,自小习剑,一心向道,门下风骨竟是一点也不曾走偏。



    自古宝剑配英雄。


    昔年故地,因为芙蕖的要求而额外开设小课堂时,为陶冶情操,修省门风,一向严谨的大师兄学着师尊那样,给师弟师妹们讲一个个激发正能量的小故事。


    “延陵季子兮不忘故,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。”


    这说的是季礼挂剑的典故。


    延陵季子将西聘晋,带宝剑以过徐君,徐君观剑,不言而色欲之。延陵季子为有上国之使,未献也,然其心许之矣,使于晋,顾反,则徐君死于楚,于是脱剑致之嗣君。从者止之曰:“此吴国之宝,非所以赠也。”延陵季子曰:“吾非赠之也,先日吾来,徐君观吾剑,不言而其色欲之,吾为上国之使,未献也。虽然,吾心许之矣。今死而不进,是欺心也。爱剑伪心,廉者不为也。”遂脱剑致之嗣君。嗣君曰:“先君无命,孤不敢受剑。”于是季子以剑带徐君墓即去。



    ——昔年延陵季礼奉命向西出使晋国,佩带宝剑拜访了徐国国君。徐国国君观赏季礼的宝剑,很是喜爱,嘴上虽然不说,心里却很想要……【请从字面上理解这句话的意思,这绝对不是“口嫌体正直”的正确用法。】


    因为有出使上国的任务在身,季礼没有当场把宝剑献给徐君,但他心里已经答应给他了。然世事无常,待季礼完成了出使任务归来,徐君却已过世。于是,季礼解下宝剑送给继位的徐国国君。随从人员阻止他说:“这是吴国的宝物,不是用来作赠礼的。”


    季礼则回答道:“我不是以此做赠礼。而是当日徐君喜爱宝剑,在我心里,就已经答应给他了。如今他死了,就不再把宝剑进献给他,也不是我的本心。”然而继位的徐国国君婉拒道:“先君没有留下遗命,我不敢接受宝剑。”于是,季礼将宝剑挂在了前任徐君坟墓边的树上,就此离开。



    这故事并不复杂,却道尽君子间的浪漫意气与磊落胸怀。当时的芙蕖听得似懂非懂,随口追问:“那个徐君都已经死了,为什么季礼还要说他已经在心里答应了他呢?还说死而不进,是为欺心什么的,他就是这样做了,死去的徐君也不会知道啊……”


    芙蕖如此问出来,陵端和屠苏皆是沉默不语,唯有陵越沉吟片刻,回道:“也许这就是师尊所谓的一诺千金,随心而活吧……心中既已有允诺,便该坚持。那么不管世事再如何变迁,旁人又如何看待,自己许下的约定,就一定要做到。”


    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:“就算徐君已逝,再也不会知道,季子也坚持要赠剑,是因为他本心里待徐君的那份情意,已经超越了生死吧。”


    他这样说的时候,微微垂着头,目光沉静如水,视线落在地上,所以没注意到,身旁师弟师妹三个人六只眼睛,全部一眨不眨地聚焦在他身上。



    那时韶光好,谁说萧郎年少?使君在侧,纵轻狂无知,也不过且惜今朝,但将青春掷一笑。



    芙蕖呆呆看着陵越,还是似懂非懂模样,然念头一转,心中却模模糊糊起了别的情愫。她也就直接说了出来:“我觉得,这个季礼做的事情,我还是不大能够理解。可是,如果是大师兄你做这样的事情,我就一定能够懂了。”


    她只看陵越,所以没注意到身边陵端蓦地一个激灵露出震动的表情,也没留神屠苏突然深邃起来的眼神。


    陵越莫名其妙地看着她,也没发现两个师弟瞬间变化的神色。


    芙蕖本在看着陵越,视线同他正面一撞,心头一动,竟然觉得脸上要烧起来了。她不好意思地一低头,却又舍不得放弃被陵越注视的感觉,又急急地抬起头来看他。


    她这么望着她的大师兄,心里涌起痴意,又想起前几日诵过的诗词:


    妾发初覆额,折花门前剧。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。同居长干里,两小无嫌猜。


    李太白这首长干行,以她此刻小女儿的心思,最喜便是前边这几句,青梅竹马两小无猜,多么纯粹又多么欢喜,句句触情肠。而后的句子,情感却不再那样简单,开始患得患失,忧思不绝。便是始终存着那样的深情,为君展眉,愿同尘灰,也总有挥之不去的哀愁,堆积掩抑在眉间心上。



    陵越见她只是一直看着自己,一时似乎嘴角露出笑意,一时又似乎眼中泛起水雾,心中担忧,温言问:“芙蕖,你怎么了?”


    他这样问,关心之意毫不掩饰,芙蕖便又觉得心里那点绮思烦忧都消散不见了。她赶快摇摇头,表示自己没事。


    其实那一瞬间,她想起的是那一句:“常存抱柱信,岂上望夫台。”



    季礼挂剑这个典故,季子同徐君的感情,史册中所用笔墨太少。看起来交往时间很短的两个人,为什么就能够达到吾心许之不肯欺心的地步,她并不大能够理解。若只解说是为君子之约,千金一诺,总觉得又还少了点什么。


    可是尾生抱柱的故事,关乎爱情。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芙蕖以她一颗敏感的女儿心,瞬间就产生了代入感。


    最初听到这个故事,她心里便悄悄地将故事中的男女,替换成她与大师兄。无需任何理由,她相信,陵越就是尾生那样的男子,为了一个约定,可以终其一生的守候,至死也不易其衷。


    只是,能够被陵越如尾生那样等待终生的那个人,芙蕖希望能够是她自己。


    芙蕖想,如果自己是故事中的尾生等待的那个女子,无论如何,就算是死了,只余得一魂一魄,也一定要赴约,绝不让尾生至死也怀着不安,不明白为何心爱女子始终不来。


    同时芙蕖也想,不管陵越是不是她的尾生,她都愿意陪伴在他身边。能够一辈子看着他,也就心满意足了。


 


    芙蕖这样想的时候,陵端和屠苏便都注视着她,眼神飘忽,神情诡异,偏偏一语不发。


    看着三个师弟师妹突然集体陷入静默,状若沉思,陵越只能想,大概,他们是被这故事中君子相交的意气和胸怀所感动了吧。每日三省吾身,先自省,而后从他人身上省觉不足,以为补己之短,是为大善。



    今天的大师兄,也以为自己对于师弟师妹的教学很成功。



22



    若说剑道使人心底生侠气,那么酒意大约令人怀中涌豪情。


    这世上的男儿,不论善不善饮,一生中总有某些时刻,愿得一知己,可倾美酒,可拼沉醉,青眼高歌,超脱旷达。


    酒之一物,入喉如刀,入腹如火,分明性烈,却偏偏又可缠绵如雾如梦如飞花。


 


    算来,欧阳少恭顶着百里屠苏的皮囊,入天墉城至今已是五年。


    前些日子,陵川借着下山除妖历练之机,终于打探到了消息,回来向他透露:青玉坛的丹芷长老,早在四年前,就失踪多时了。


    同他一起消失的,据说还有一个青玉坛几费周折抓回来却也未能撬开嘴的青年男人。


    长老出逃,青玉坛自然以为奇耻大辱,封锁消息。陵川为报欧阳少恭当日救命之恩,也是费了许多心思才了解到一些线索,再要打探更详细的情形,却也是无能为力了。


    欧阳少恭心知此事强求不得,先行谢过陵川。几句客气话一说,陵川立刻连连摆手,表示比之当日欧阳大夫的恩情,这点小事实在算不得什么。往后也愿为欧阳大夫,尽心竭力。



    这些年来,首次获得百里屠苏真身可能所在的消息,欧阳少恭真是有些惊异于对方竟能如此沉得住气了。想来早在四年前他就已经脱离了雷严的掌控,却能隐忍不发,带着尹千觞隐蔽起来,迟迟不来天墉城找他。欧阳少恭一时倒也有些钦佩百里屠苏的耐心了。


    他和百里屠苏之间的恩怨纠葛,实在不是一剑一魂相殇,一场生死相搏,就能了结的。


    其实他自己,这五年来也始终无法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。分明记得前生已逝,魂魄已散,记忆却又有什么缺失,总连贯不成篇。而命运,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悄悄从头而来,将宿命推翻又再重新演绎一遍。


    不知百里少侠,是否还存当年记忆?还有尹千觞……



    尹千觞其实也是这个世上为数不多能让他心悦的人。当初不怀好意,他以酒诱之,惑得风广陌一心一意信他,甘心堕于尘世,沉醉在人间的灯红酒绿中,轻易将一颗真心一腔肝胆都交付于他。可是相交越深越是惊喜,私心里,竟然希望对方永远只是尹千觞,而不要再做回幽都巫咸了。


    欧阳少恭始终是这样矛盾的人。当初引诱尹千觞醉花眠柳,是为了叫日后的风广陌痛苦。而待到尹千觞终于变回风广陌了,他又想要留住尹千觞的残影,哪怕是将对方做成焦冥亦不惜。


    而今陵越待他至亲至近,他便在想,日后若是陵越发现他不是百里屠苏,又该如何,方能挽得当下流光,不叫时逝付扶桑?


    虽然口口声声说将尔等都化作焦冥,便能伴我永生,事实上他心中比谁都清楚,焦冥无知无识,无心无情,不能回应,不可相亲,全无意义。可是比之无感无觉,他更不能忍受的,是绝情断义,是渐变人心。


    欧阳少恭以为,若不能始终如一,那就是离弃和背叛,不可原谅。


    漫长时光中,太子长琴的半魂,既被无边孤寂千锤百炼得心如铁石,却又偏偏脆弱到经不起一点怀疑和疏离。


 


    修道中人本该滴酒不沾,但若有心为之,要引诱陵越喝酒,也并不是那么难。


    陵越喝了酒以后会如何,欧阳少恭想过千百遍,却没想过会是这种模样。


    尹千觞喝了酒会豪兴大发,拉着他吟诗作对,胡话连篇滔滔不绝。百里屠苏喝了酒会越发沉默寡言,一推就栽倒下去沉睡不醒。而今晚沾了酒的陵越,坐在灯下,眼神迷离,眸中却如蒙水光,映着烛火,一闪一闪地发亮。


    说是坐,不如道是倚。东倒西歪半靠在床上,陵越已全无半点往日端严模样,偏偏还歪着头,咧着嘴,神色无辜看过来,眯起眼睛笑得仿若霞曦露锋芒,白日不移光。



    欧阳少恭给自己的剧本设定是谦谦君子,温润如玉,笑如春风拂人面。


    他本是个极其善笑的人,深谙微笑的精髓便是眉眼那么轻轻放柔,唇角那么微微上挑,无需十分动用颜色,于微小弧度之间,眼角眉梢之间的春意已经藏不住,淡淡一抹就可颠倒众生。


    一向爱皱着眉头的天墉城大师兄,竟然却也是个宜笑宜欢的人。


    陵越的眉目并不柔和,剑眉凌厉,眼神亦稍嫌锋芒过于严肃。故而他不笑倒罢,一笑则绝非三月清风的温柔可以形容的。


    那是羲和云初破,一荡天下浊的灿与烈。


    然而他此刻流露出来的神意,全然迥异于平时的端庄禁欲,简直清艳明丽到近乎于魅惑。男子自不应用妩媚一类的词来形容,尤其是对于陵越这般的男子。但世上有些词,不是简单的性别可以限定的。


    例如风秀神怡自含情,便可一并简称为风情。



    酒意可炽热似火,却也能柔软如棉。


    陵越对他说:屠苏,我知道,你一直想下山,向往能同其他师兄弟一样,看尽河山,行侠仗义。


    陵越说:是我不好,没有办法分担你身上的煞气,辜负了你的信任。


    陵越还说:有朝一日,若能找到除去你身上煞气的办法,就是死也会为你办到。那时候,我一定,许你一场万里山河。



    欧阳少恭知道,酒能叫人放纵无忌恣意肆行,原形毕露吐尽真言。欧阳少恭原本有话想问陵越,此刻看他这样又觉得自己是枉做小人了。陵越同他说过的话,他并非分辨不出,有哪一句是骗他的呢?现下问他,和往常问他,答案也不会有什么不同。


    但也算是意外收获。书上形容男子醉酒的美态,谓之玉山将倾。如今看陵越要倒不倒的模样,将那个“倾”字演绎得十分传神,欧阳少恭心情便很好。


    陵越说完了,就对着他一直不明所以地笑。他则备了水,取了帕,就了烛光坐在一旁看着陵越。


    一夜可以很漫长,也可以很短暂。


    待到陵越终于睡了,少恭便安静地用手帕为他擦脸。丝巾的触感极其轻柔,从额头顺着鼻梁再到下颌,一寸一寸地拭过去,肌肤的纹理都在指尖下,缓慢而清晰地被碾磨。



    陵越说他知道,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。欧阳少恭不需要万里山河,不需要行侠仗义。便是他对于人世的山河风光还有执念,也是上古时期太过于久远的记忆,自有另一人在执着追寻那个约定,无需陵越来成全。


    而欧阳少恭想要的,却是陵越无论如何也不能成全的。


    不过无妨。今后的事,不妨碍欧阳少恭在此刻享受这一晚的温情与风光。


    这一刻的柔情与旖旎,也不妨碍欧阳少恭下定决心做日后要做的事情。


===


    天墉城为修道之地,炼神炼气,最是讲求心神清明。故而门下弟子,入门后都得入幻境,通过妄境试炼,是为明了自身心智不足之处。


    涵素已着人告知,他同芙蕖、陵端入门时日相差无多,需得一道在早已通过幻境的陵越陪同下,前往幻境通过试炼。


    再过几天,就是试炼之日。



23



    那日试炼,进入妄境之前,陵越向师弟师妹们解道:所谓“妄境”,乃是当天墉弟子踏入法阵,经由法阵力量将各人脑海中所思所想化为一处或几处险地,其中更有心中杂念成就的诸般恶灵,须得小心应付。


    芙蕖便问:“那我心里想着早上喝的米粥,在幻境里就会见到米粥怪啰?”


    她问得天真烂漫,陵越却当真沉吟片刻,才谨慎回道:“既为试炼,杂念多半以怪物之形出现……米粥怪……倒从未听过……”


    很久以后,芙蕖回想起当日所见的陵越,想到严肃正直的大师兄,在思索的时候竟然流露出认真得近乎于呆愣的神情,总是忍不住要微笑起来。


    可再要想到后面的事情,却又像是心尖上被狠狠揉了一把,五脏六腑都揪成一团,怎么也笑不出来了。



    那年百里屠苏入门五年,门派中发生一件大事,天墉城上下为之震动——执剑长老门下二弟子百里屠苏,在通过妄境试炼之时,煞气大发,将其同门师兄陵越打成重伤。


    五内俱焚,重伤不醒。芙蕖记得,当日凝丹长老诊视过陵越之后,只摇着头留下这八个字,便退出门去由执剑长老损耗修为全力施救。


    人力已难惘顾,但凭天意怜悯。凝丹长老这句话,是那一年芙蕖最可怕的噩梦。


    每次见陵越一皱眉,芙蕖心上便仿若也折了几折。那么陵越身上挨了一剑呢?每每想起,芙蕖但觉心都被打碎了,只恨不能以身相替。



    惨事发生之后,紫胤于室内救人,涵素真人守在大厅,将陵端、芙蕖、屠苏三人召去问话,妄境内究竟发生何事?


    然而屠苏自妄境出来后,跪地叩首不起,谁人也看不到他神情。只听得他说但求守在师兄榻前,得见师兄平安醒转,此后以命抵罪亦无妨。在此之前,他哪里也不去。而问起当日究竟是何等情形,他便只是沉默,追问得急了甚至以头抢地。


    少年白皙的额头一下一下抵着地面,撞出怦然响声,撞得乌青破皮,当即有鲜红流出来,血披满面的样子震住在场所有人,却是怎么也问不得他一句话了。


    看他这副了无生意的模样,涵素不敢逼得过紧,无法之下只得转而追问陵端。


    然而陵端的情形却也不比屠苏好多少。


    陵端面色惨白,双眼却红得骇人,端端正正垂首跪在涵素面前,又是个闷葫芦,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,吞吐支吾半晌,最后除了“我对不起师兄”这样的废话之外,死活没有说出一句有用的话。


    一个二个都是这般,恼得涵素甩袖咆哮,头一次全然不顾风度威严对着亲传弟子大发雷霆,陵端竟也只是认罪般垂着头,沉默不语。


    涵素疲惫无奈,最后只得看向芙蕖。芙蕖倒是毫不保留,虽然哭得抽抽噎噎,口齿倒还清晰,一五一十将当日所见所知统统都倒了出来。可惜局势所限,她所了解到的事实,不过冰山一角。



    芙蕖记得,初入妄境,陵越叮嘱他们,凝神静气,尽量勿生杂念。


    初时尚好,不过遭遇一些小妖怪,法力低微不成气候,应付起来全不是问题。然而转过几道弯折,所见渐渐变化,不复初时模样。


    似乎是村落模样,四面环着高崖,草木逐渐葱郁,四下散着几家民居,当中一片旷大的空地,正前方遥遥见得一尊巨大的神像,依稀可以分辨是按女人模样雕塑的。


    神像边上还布有烟台香炉一类的物事,看来像是某些特殊信仰的部落,犹然保留着供奉上古之神的习俗。


    群山环绕之下,民居群集,对面落有一湖。湖边生满红叶树,微风一过,掀起树叶无数,搅得湖面波光粼粼。


    水能育人,想来此地村民,便是依水而生。芙蕖好奇地左顾右盼,却不见一个人。


    她一时忘了此处是为幻境所化,轻声赞道:“好美,这是什么地方啊……”


    “此处,定然是师弟……心中深埋而又无法忘却之地。”


    心中深埋而无法忘却?那是谁的旧地?屠苏吗?看起来此地风俗民情同中原相去甚远,而听闻屠苏便是执剑长老由遥远南疆带回来的,原来这里,就是他的故乡吗?


    她不由去看屠苏,却见对方自进入幻境起就不曾开口发过一言,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陵越身后,看不到表情,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

    耳畔听得有人的鼻息变得沉重起来,甚至隐约能闻得有人连心跳声都渐渐开始失频。觉察有些不对,然而还来不及感受究竟是何处不对,忽地听得陵越高喊一声:“陵端!你要去哪?!”


    芙蕖抬眼望去的时候,只看到陵端渐行渐远的身影。陵端跑远的身形有点奇异,仿佛带着仓皇与恐惧,在逃避着什么,一刻不停地奔出他们的视线。


    “陵端……这是怎么了?”


    陵越一拂袖,脸上现出气怒的神色:“任意妄为,单独行动,简直胡闹!”


    便是到了这一刻,看着陵越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恼火样子,芙蕖还是忍不住噗嗤一笑,借机笑闹道:“大师兄,陵端他不听你的话,通过试炼以后,我要禀告我爹,罚他明天不许吃饭……”


    话音未落,却见得陵越脸色大变:“小心!”



    那一瞬间,因目光追逐着陵端遁去的方向,芙蕖背对着湖面,看不到身后情形。只来得及听到一阵水声震动,脚下地面似乎也颤抖起来,耳边便陡然被剧烈的风声灌满,身体不由自主地飞起,陵越已一把将她推了出去。


    蛇身九首,食人无数,所到之处,尽成泽国。


    ——这样的凶神,芙蕖依稀记得,自己在《山海经》上偷偷看到过,其名曰“相柳”。


    眼下这九头怪物,却活生生就出现在眼前。


    蛇身盘旋,巨大如塔。蛇皮覆鳞如甲片,花纹似虎斑。蛇头狰狞,眼火幽幽如灯。一摆尾而云泽盘旋,激起滔天水浪,一股腥臭气味扑面而来,熏人欲呕。


    再怎样天真烂漫,到了此刻芙蕖也知道,这等恶煞,绝不是此时的他们所能对付得了的。


    相柳出水的那一刻,陵越一掌将芙蕖送开,又吼了一声“屠苏”,足尖一点已飞身而起,把屠苏也拉了起来,托出几丈远。将一双师弟师妹推出的同时,他凌空一个翻身,手中霄河已动,震剑出鞘,剑鞘垂置于地,剑身悬于半空,蓝芒暴涨,分化出无数清光剑影。


    天墉城弟子妄境试炼从无此先例,陵越心知妄境已出岔子,当下不敢耽搁,手中结印,以霄河为凭,布下结界阵法,力求护得师弟师妹周全。


    蓝色的剑影交错成网,形成一个巨大的光罩,将他自己和相柳都覆盖在其中。


    ——可恶,不知陵端独自一人又跑去了哪里,此地已然如此凶险,他又单独行动,若是遭遇什么不测……


    可眼下,也顾不得陵端了。



    芙蕖被结界隔离在外,眼见陵越迎着相柳巨大的蛇躯而去,惊呼一声就要冲上,却撞在清蓝的结界壁上。无论她怎样捶打呼叫,都无法靠近一分一毫。


    她唯有看着陵越,看他提剑在手,借着身法迅捷之便,穿梭于蛇躯之间。


    同相柳巨硕的躯体相比,陵越的身形简直渺小得犹如星火一点。陵越也不敢正面硬拼,足下不停,身法灵动,绕开蛇头的迎面攻击,在空隙间穿来插去。他就像一根翻飞游走的绣花针,脚下连连错步,走位精妙,每一步都落在意想不到处,相柳一时竟也奈何不得他。


    然而这般相持下去,陵越也占不到任何上风,一旦时间拖得久了,灵力消耗太过,体力不支便再无生机。芙蕖看着他每一次闪避都避得惊险万分,早吓得心惊魂颤,然她被结界所隔,无论手下怎样捶打,用力都如落石入水,半点也接近不得他。


    渐渐时间耗得长了,便如芙蕖所担心得那样,陵越气力难支,身形已逐步缓了下来,一个不留神,便被相柳巨大的蛇尾扫在腰侧,身体失衡顿时飞了出去。芙蕖一声惊叫,但见陵越在空中艰难转身,落地时顺势连连翻滚,蛇尾重重拍打在他身侧,激起尘土飞扬。有碎石划过侧面,打得脸颊生痛,但陵越总算是险险避开了这致命一击。



    记忆到此戛然而止。


    芙蕖只记得,看着大师兄已然身处险境,她却始终无法靠近,正急得眼泪涟涟,忽然惊觉身后气息遽变,似乎是屠苏煞气大涨。而她还来不及回头,后颈蓦地一痛,随后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。


    她就好像做了一个梦,梦中惊见陵越涉险,惊醒后已身在卧房。她不顾一切地起身下床冲出房去,逢人就追问大师兄怎样了。而所见的人,每个人都面带惊惧和迟疑,半晌才含含糊糊告诉她,大师兄为煞气所伤,执剑长老提前出关,同凝丹长老正在全力施救。


    这信息同她失去意识之前所见似乎对不上,但是仔细一回想,那时弄晕她的多半是煞气发作的屠苏,线索便又对上了。



    她问屠苏在哪里,她要去找他,问清究竟发生了什么,人人眼中却都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神色。直白一点的直接对她说,师姐你别去找屠苏了,他就是一个怪物。


    芙蕖气得跺脚,怒道:“胡说八道!”她虽心系陵越,却打从心底里关心屠苏。眼下陵越重伤,屠苏情形不明,她怎忍心听人这样诽谤他。


    最后还是陵川来找她,小心翼翼问她:“师姐,你也认为屠苏师兄这回该重罚吗?”芙蕖正恼怒,一时没听出陵川竟还肯叫他一声“师兄”的弦外之音,眉毛倒竖就要发作。陵川见了她这模样却惊喜起来:“师姐,你赶快去给屠苏师兄求求情吧,掌门要将他废了一身修为关入禁地呢!“


    芙蕖一听大急,一时间也全顾不上奇怪何时开始陵川竟然这样关心屠苏了,匆匆跟着陵川赶去议事大厅。


    陵端和屠苏都在涵素面前跪着,红玉也在,涵素负手而立,人人面上都是一种沉重肃穆的神情,压得人大气也不敢出。掌门没有宣召陵川不敢进去,但芙蕖可不怕这些。



    之后究竟发生何事,无人能够从屠苏口里问出详情。


    屠苏之前什么都不说,待到陵越终于脱离险情,紫胤自室内走出,才终于开口。即使这样,他也只是说,当日他眼见师兄情势危急,急怒之下邪火攻心,之后煞气发作意识不清,并不能确定究竟发生了何事。但他坦承,陵越当胸所中的那一剑,正是他亲手所为。


    他并不作多余辩解,面如死灰跪在地上,对着紫胤真人叩拜不起:“但求师尊,赐徒儿一死,以为师兄抵命。”


    紫胤入天墉城三百年,到如今也只得两个徒儿。如今首席弟子重伤未醒,小徒弟又一意求死谢罪,白发仙人也唯有长出一口气,叹息着斥责道:“为师养育之恩你不报,眼下陵越因你而重伤,你却要来轻言生死,对得起谁?”


    这话既是说给屠苏听,也是说给涵素听。涵素知道他不忍,再一想屠苏入门五年,素来相安,如今首次煞气发作伤了人,也是源于救人心切。何况当日若非屠苏煞气入体截杀相柳,芙蕖陵越陵端会如何尚未可知,虽打伤同门,却也功过相抵,还能怎样苛责?不由也是连连喟叹,道出一句“罢了”。


    但见屠苏低着头:“弟子自愿,今后关入后山禁地,再不出来,以免伤人。”


    他这样说,其他人尚未如何,陵端却是陡然一个激灵,猛地抬头去看他,目光灼灼若火。不过人人注意都集中在屠苏身上,一时也无人在意陵端的异样。


    话已说到这个地步,屠苏自请责罚,紫胤芙蕖陵川都来说情,涵素也不好深究,最后袖子一甩,准了。


    这回,看屠苏一心避世不出的恹弃模样,紫胤和涵素连设下结界隔离他的念头都免了。


    屠苏又道,入禁地之前,唯只一个请求,求见师兄一面。只求确认他平安无事,便是身死也再无遗憾。


    同门情深至此,谁还有多余话可讲?


 


    陵越面色苍白,无知无觉躺于榻上,即使陷于沉眠,眉头也始终未曾舒展。


    欧阳少恭伸手去轻轻按他眉间褶皱,指尖下,肌肤纹理的触感犹是温热。


    他知道这一劫他是逃过了,陵越……也是逃过了。


    收回手,欧阳少恭看着自己的掌心。陵越的血是热的,而他自己的血,恐怕真的是冷的。


    欧阳少恭原本就是太子长琴的半魂,对于焚寂煞气的控制,自然比后天被迫承受的屠苏要来得精纯熟练。虽然煞气并未失控,但对着陵越出剑的那一刻,其实他心中也是犹疑。他于剑术并不精通,这一剑下去,虽然他确信自己已有避开要害,但煞气侵蚀之下陵越会如何,他也并无十分的把握。


    所幸,紫胤果然提前出关,不惜损耗修为全力救治,总算保得陵越无恙。所幸,如他所预料的那样,他虽重伤同门,紫胤芙蕖陵川还是来为他说情,保住他一条性命。只是,对不起陵越了。


    有些事,他不能让陵越明白。其实他一向心思缜密,这一次却是全然被意料之外的变故打乱了部署,不得不兵行险招。


    谁能想到呢?之前他以为自己的魂魄到了百里屠苏身体里,百里的魂魄自然也在欧阳少恭的躯壳里,如今想来,全因这自以为是的推断,才会平白误导了这许多年。


    原来百里的魂魄就在身边,他却懵然不知,空空耗费了这样久。



    ——百里屠苏,如今魂魄易转,身世陡变,作为陵端的日子,可还好受?



24



    之前被嫌弃太过于刷存在感的二师兄“陵端”……不,或许现在该称之为“百里屠苏”了——


    猝不及防被突然扒了马甲后,年轻的少侠一夜间收获蜡烛无数。


    其实你们不要着急点蜡。即使是到现在为止,百里屠苏依然还是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。


    屠苏没有过欧阳少恭那样的渡魂经历,也没有上帝视角来弄明白真相。即使脑洞清奇的作者尝试换种文风,尽量让这个事实叙述起来显得相对轻松,身在文中的少侠依然没机会去了解晋江、起点一类地方很流行的“重生”“穿越”这样的设定究竟是怎么回事。



    百里屠苏只依稀记得在醒来之前,他分明同太子长琴的半魂在蓬莱决一死战,终究谁也逃不脱两败俱伤的惨烈宿命。而后他在龙背上同晴雪诀别,耳边灌满风声,心中满是恍惚,只道此生到此为止,谁想竟然还有再次睁开双眼的机会?


    刚醒过来的时候,百里屠苏以为自己会看到晴雪。他还记得自己同晴雪的约定,如果世上真的有起死回生之法,他答应了要等她。眼下若他当真是死而复生,那么大约也是晴雪的功劳。


    百里屠苏心里,总是自觉亏欠风晴雪的。这是什么时候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念头,他也不知道。好像一直以来他都在对自己暗示,既然明知道无法偿还晴雪的情意,就不应该亏欠她。可是晴雪偏偏异常执着,他怎样尝试把她推开,她都要不依不饶地粘回来。


    至于为什么他就是感觉自己无法偿还晴雪——没错,他第一直觉里对于这感觉用的词便是“偿还”——所以一直逃避,而不是努力去回应晴雪的感情,去争取他们的命运,他还是不知道。



    刚醒过来精神恍恍惚惚的,有很多事情不明白,但也没有认真去想。


    眼下房中只有他一人,他就下了床尝试慢慢走动。


    走到桌子边,他坐下来,本来是觉得口渴,想给自己倒杯茶,却好死不死看到了桌上的铜镜。


    天墉八年,百里屠苏当然见过少年陵端。


    发现镜子里的面容陌生又熟悉,百里少侠看了半天才模糊想起,那原是属于少年陵端的脸。



    不比得早已适应了累世渡魂经历的欧阳少恭,对百里屠苏来说,眼下的一切都太过于震悚。直接粗暴的视觉冲击下,那一瞬间他脑子里的弹幕都快刷爆了。


    完全无法理解当下的情形,原本该第一时间做出反应,但因为天然呆的本性,莫名其妙发现自己变成陵端的百里少侠,愣是把自己独自关在屋子里发了一天的呆,才想起要去找师兄商量。


    说到师兄,他只想得到一个人。


    或者说,出了大事找谁商量,他心里第一个想到的人,只有一个。


    他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,却又不得不倚赖那些真假难分的记忆。


    如今心中所唯一怀有的侥幸,就是关乎于陵越的那些记忆,都是真的。


    他不敢去想,又或者没有想过,如果他的记忆真的出了问题,陵越的存在也许也只是个谬误。


    若是前尘过往都不过是一场真假难辨的焦鹿梦,若是陵越也不存在于这个世界……百里屠苏其实想不到那么多。


    又或者根本无需去想。


    ——如果陵越当真不存于这个世界,百里屠苏何必又存在于此呢?



    循着记忆中的路线跌跌撞撞摸到师兄房里,急切地推开门却看到幼年版的韩云溪正正盘腿坐在师兄床上,一幕比一幕更荒谬的画面侵袭过来,于是少侠的大脑又瞬间当机……


    后来的事情,相信观者们都想得到——少年陵越进来护着“百里屠苏”的画面和言语双重攻势,直接把顶着陵端皮的百里少侠主板都烧到短路。



    但不要忘了,不论命途如何多舛,百里少侠始终是个心性纯良心志坚定的好孩子。


    即使惶恐不安,即使惶然无助,能够确认记忆中陵越的存在并非虚妄,就是他最大的安心。


    师尊闭关,师兄好像也认不出他,其实百里屠苏满心都是茫然和焦灼。这些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弄不明白的经历,不知道还能找谁商量,不知道还能向谁倾诉。


    他到底是谁?韩云溪?百里屠苏?焚寂?太子长琴?还是陵端?现在似乎没有人可以告诉他答案。


    可少年陵越生生站在他面前,满身凛然的熟悉气息,分明同记忆中别无二致。他怔怔地看着师兄,四目相对,即使是被呵斥,师兄的目光还是那样澄澈坦荡。


    电光石火间,好似灵犀一点,他忽然就顿悟到:即使前尘飘散前路不明,一切都变得尚未可知,只要能守得本心,他还是他,又有什么可以惧怕的呢?


    是谁教他剑术?是谁告诉他为何执剑?只要陵越还在,就是他的定心丸,就是他的精神支柱,就是他如今最大的幸运。


    至于接下来要怎么样——他记得自己答应过师尊和师兄,会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,好好活下去。不管现在他究竟是作为百里屠苏还是作为陵端,他都要好好活着。


    也唯有活着,才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,才能弄明白存在的意义。



    时间线再转回当下,且说如今——


    陵越重伤之下,昏迷十日方才苏醒,将养百日才得以痊愈。


    顶着“陵端”名号的百里屠苏守在榻前,亲耳听得陵越醒来问的第一句话就是“屠苏如何了”,心中实在百感交集。


    千言万语都凝成一句“师兄”,一开口就哽咽在喉间,倒是和陵越如今重伤初醒嘶哑干涩的声色相映成趣。



===


    陵越清醒以后,涵素曾来探望,也试探问他,试炼当日,幻境中究竟发生何事。


    前半截的事,陵越的叙述同芙蕖所言大抵一致,而后问及屠苏煞气发作斩杀相柳究竟是何等情形,他却也记不清了。


    “弟子惭愧,不过十招之内,弟子便觉五内俱焚、神识不清,待醒转后竟对当初一招一式无甚印象。”


    涵素拉住他,不让他带着伤还要下拜,安抚道:“无须妄自自责,当时情势危急,你已重伤至此,怎能怪及自身。”


    百里屠苏听着他们对话却觉得不对。


    当初“屠苏”请罪时,自言煞气发作神志不清记不起前事,他就觉出有异。他分明记得,那时安陆幻境他虽煞气大发难以自控伤了师兄,事后对于自己究竟做下什么却仍然清楚,一回想起来幕幕分明简直痛彻心肺。而师兄虽被他打成重伤,醒来后也并未遗忘当时情形,反而费尽心力前来安慰他不要愧疚多心。


    如今“百里屠苏”和陵越却都说,对于当日煞气一事全无印象,实在蹊跷。



25



    陵越伤后整整一月无法下地,芙蕖和陵端就时常来他床头守着他,给他送饭端茶倒水,陪他说些平日里的趣闻解闷。


    说是陪陵越说话,事实上大多数时间都是芙蕖在说个不停,陵越偶尔轻声回她几句。陵端却是个沉闷的,总是愣愣地望着陵越,神情迷怔,又半天不说一句话。


    但他又心细得很。


    陵越重伤之后身体虚弱,他去求凝丹长老开出疗补的食谱,每天饭菜都是他认认真真按照食谱敲定菜色,力求补血养气又清淡爽口,亲手做好以后放入食盒赶紧趁热送来,从未耽搁过一日。


    陵越卧床取物不便,但也无需他开口,往往只心念一转的功夫,陵端已能从他眼神意会到他之所需,不待他开口已为他取来。


    端药送水更是殷勤,有时陵越不过轻喘咳嗽一两声,陵端也会紧张得如临大敌一般将药碗送到他嘴边。陵端从不像芙蕖那样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闹他磨他,但他一个沉默的眼神看过来,陵越竟也不能拒绝他。



    唯有真正将一个人放在了心里,才会如此。无需多余言语,只一个眼神,便能意会对方心中所想所需,无论如何也要为对方达成所思所愿。


    这样深刻的体认,百里少侠也是到了此刻才终于能够切身感受。


 


    身为天墉城首席弟子,陵越平日以大师兄的立场自居,对待同门素来要求严格,又不乏温厚照拂。他待屠苏自不必说,对于其他师弟,也自认从来尽心尽力,俯仰无愧。


    而他自己,却鲜有被谁如此小心对待过。


    一来他修为和剑道都已堪为同辈之中的翘楚,身体也惯来健康,甚少有受伤生病之时;二则他自矜身份,也断不容自己流露脆弱娇病之态。陵越在门派一向深得人心,人人都知道他强势可靠,遇事多习惯性倚赖于他,谁会想到有朝一日陵越大师兄也会倒下呢?


    此番卧床不起,陵端竟如此尽心前来照料,陵越胸中自是感动。两人之间虽然交流甚少,却比从前多生出许多亲厚。


    但陵越生性要强,即使受伤,本心里也不愿被人当做柔弱病人。并且他心中记挂屠苏,初次醒来就问屠苏情形,听说屠苏自请入禁地思过,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责罚才稍稍安心。此后无一时一刻他不想着,等这不争气的身体能下地了,头一件事便是去禁地看望屠苏。


    而今屠苏头一次煞气发作伤了人,想来也很是惶恐难过。陵越以为自己有义务前去安抚师弟,却又怕自己拖着这副伤病恹恹的身子过去,会更加激起屠苏的愧疚感,不得不耐下性子来静养。


    陵端竟颇能体会他的苦心。每日前来,无需他主动问起,陵端自会向他报备屠苏近况。他道,屠苏在禁地虽不得自由,却也无人打扰,正好落得清静,可以安心修炼平复煞气,师兄不必太过忧心。



    不仅如此,屠苏身在禁地,陵越卧床不起,其他人也无暇理会阿翔。一个月间,阿翔都在陵端那里。也不知道陵端怎样伺候这家伙的,当阿翔再次扑棱着翅膀出现在陵越面前时,陵越发现它竟又比之前肥壮了不少。


    晨曦透过窗口照射进来,骄傲的海东青迎着霞光,抖动一身油光水滑的鲜亮羽毛,得意洋洋地立在窗棂上,顾盼自雄之态甚是霸气。


    一人一鸟当窗相望,陵越不由牵起唇角,忍俊不禁微笑起来。这一月来,总见他要么伤势沉重昏迷不醒,要么虽然清醒却一直忧虑重重眉头不展,如今终于得见一笑,但看那笑容好像刺破了天光。


    芙蕖惊喜地叫着“大师兄你终于笑了耶”,陵端也跟着轻轻地笑了出来。虽然这笑容里也有三分清苦的味道,但心底当真是十二分的甜美满足。



    那一日,陵越坐在榻上靠着床头,陵端就在房外练剑。陵越养伤期间,他总是不肯离开陵越太远的。


    透过窗口能清楚看到陵端练剑的情形。后来陵越想起,他好像还是第一次留意到陵端的剑势。


    陵越向来爱剑,时常一心沉醉于剑道之中,屠苏对于剑道却不甚有兴趣。相处五年,师兄弟之间从来未曾比试过剑术,想来也是遗憾。


    而今看陵端舞剑,陵越发觉他在剑道上的天分竟然非比寻常。


    剑光凝着清华,剑意带起锋芒。时值日挂中天,阳光映着剑锋,剑气冲天,身如惊鸿,剑走游龙。阿翔就在他头顶盘旋,忽地振翅,尖啸一声,直向九天翱翔而去。而陵端的剑意,自有龙盘虎踞不动如山之势,于静处蓄起潮汐沧浪之力;静中又有动,动中蕴含无限变化后招,一剑惊起而光照九州,势要破天蔽日。


    这般一剑光寒的风采,陵越之前,只在师尊的剑招里见过。


    待到陵端收剑回房,陵越忍不住问他:“今日看师弟练剑,以你修为,已有小成。剑势凌厉霸道,令人佩服。”


    没想到他会这样说,陵端怔了一会,神色复杂,许久才回道:“怎敢自负。师兄之剑,亦是后发而先至,不遑相让。”


    自己的剑术如何,陵越心中十分清楚。白日观剑,他已看出陵端于剑道上的天分,心中早也存了日后若有机会,定要与之比试一番的念头。但他向来坦荡磊落,胸中光风霁月,虽起比试之念,却毫不在意对方天资卓越也许还在自己之上。


    此刻并不意听他自谦,陵越当下转了话题:“师弟如此刻苦修炼,莫不是想要有朝一日下得昆仑山,一展胸中抱负?”


    他只随口一问,陵端却久久未曾作答。


    一时沉默,陵越心里奇怪,抬头望过去,却见陵端已转过身去。


    良久,陵端没有回头,陵越却听得他低声道:“我心无大志,只不过曾经有人告诉我,执剑,是为了保护身边之人——”


    听到这句话,陵越一愣又是一惊。却见陵端双肩抖动,身体颤个不停,气息也急促起来,好像有什么压抑许久的情绪就要爆发出来。


    “陵端师弟,你……”他话还没得及说完,陵端已突然弃下手中剑,转身朝他奔来。


    他坐在床上,而陵端就跪在床脚边,双膝着地,跪得端正笔直而虔诚异常。


    陵端双手环住了他的腰,脸埋在他腿上,看不到神情,却如小孩子闹脾气一样,呼吸都喷在他身上,气息灼热好像能透过衣服烫伤他。少年不过十七年纪,看着身量尚未足,臂力竟然极大,任他怎样试着拉开,都不肯有一丝放松,执着地死死紧抱着他不放。


    这变化太过突然,陵越不明白他究竟怎么了。但突然间的一动念,忆起往事画面闪回,竟然好似灵犀一点福至心灵——他懵然想起,陵端这副孩子气的固执模样,他曾见过一次——



    昔年,他为师弟师妹讲解《诗经》,曾有一日布置课业,着他们选择自己最喜欢的一段诗篇,默写誊抄好了交上来。那时屠苏选了《黍离》,于是他头一次意识到屠苏心中别有忧愁暗恨。而芙蕖交上来的是《淇奥》,陵端呈上来的是《卷耳》。


    “采采卷耳,不盈顷筐。嗟我怀人,置彼周行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我姑酌彼兕觥,维以不永伤……”


    ——嗟我怀人。


    维以不永怀……


    维以不永伤……



    当初还是个孩子的陵端,究竟是怀念着谁,写下这样酸楚无奈的句子呢?陵越有些愧疚自己当初心神都用在屠苏身上,竟然没有向对方问清楚。


    于是他不再去试图挣脱陵端的怀抱,而改为轻轻拍拂对方的后背,一面像安抚一只小花猫那样顺着对方的背脊,一面放轻了声音小心问他:“师弟,你是想念什么人了吗?”


    他的师弟没有回答,呼吸吐纳的节奏却更加零乱。


    这个样子,看得人心里又软又疼。


    于是陵越努力回忆了一下当初的情形,而后他低下头,嘴唇碰到他耳边,气息收敛得轻缓,柔声一字一句道:“师弟还记得师兄当初说过的话吗?我答应过你——落地为兄弟,何必骨肉亲。只要你把天墉城当作家,这里,掌门、师尊、芙蕖、我,还有屠苏肇临他们……师长师兄师弟师妹,都是你的亲人。”


    他说得很慢,力求每个字都能让对方听得清楚。他是头一次这样试着去温柔安慰陵端,用的还是当初劝哄屠苏的法子,也不知道管不管用。


    但他能感觉到,听到这句话之后,陵端的身体一僵,抱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。随之,陵越感觉到自己腿上一热,接着又是一点湿意,透过衣衫,在布料上缓缓晕开来。


    这个他从前并不了解也不算得亲厚的师弟,像个小孩子一样,伏在他腿上,落泪了。



    等到陵端终于能够收拾好情绪站起身来的时候,陵越对他说:“师弟,今后不论何时何地,不论发生何事,都记得千万不要丢下手中的剑。”


    年轻的少侠眼眶犹红,沉默着重重点头,将佩剑收好,又端端正正地在陵越床前单膝跪下:“谨遵师兄教诲。”


    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这般过于郑重拘谨,陵越轻声笑道:“愿你能始终以手中之剑,守心中想护之人。”


    陵端便又是一垂首,神情难辨,但回答的声气却异常坚定铿然:“必不负今日誓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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