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间抽风客

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

长少年

我流私设如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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断章之一·少年心

 

 

 

 

当时的他还很骄傲。

 

上古时期,妖兽横行,纷争不断,中原大地便如养蛊。

 

彼时人族尚未兴盛,仙妖也还没有分出高下,一切正是鸿蒙初开之后,最为蓬勃而野性生长的模样。风云变幻,草生树长,百家争鸣,胜者为王。

 

那日,龙族太子刚干掉一头比自己体型大得多的妖兽,便即斩下敌首,衔之示众,震慑四方,又腾云御风,仰天长啸,很是耍了一阵威风。

 

龙吟昊穹,声传百里,九天十地都激起旷荡回响。年轻的龙太子心中正得意,不防一低头,看到自己腹下沾染了斑驳血迹,流光麟甲由是蒙了尘,锋芒半掩华彩污,大好心情又有半数转为嫌弃。

 

东海茫茫,惊涛拍岸,无风亦起浪,卷起千堆雪。只是那些怒吼的浪潮,却因为百鳞之长的降临而逐渐销声匿迹,归于静谧,最后和软摊平成天然的镜面。

 

龙爪太短,够不着血迹污了的地方,他便化出人身来,对着水面低下头。

 

于是水中映出他的倒影。

 

少年人神采飞扬,眉目凛冽,眼底三点红纹张扬如火;唇锋噙血,嘴角一线缃黄流若刻刃;额际两只枝桠高耸的龙角怒首指天,是族群身份的象征。

 

他伸出手,正待将十指探入水中,海面却荡起涟漪。

 

涟漪徐徐散开,一圈一圈地放射开去,吹皱了另一个人本就模糊的脸孔。

 

身后有人。

 

不知是何时到来的。

 

龙太子霍然转身,眉锋眼厉,气贯全身,整个人都化作一柄开锋出鞘的剑:“谁?”

 

那人却在笑:“我道是谁,原来是条小龙。”

 

他心中不爽——龙就是龙,偏偏前头还要加缀个“小”字,冗余,啰嗦,这人好不识趣!

 

四目相对,眼看对方服饰繁复,眉眼矜持,生就一副好皮囊,却天然端持着一股贵气,观之便惹人讨厌。

 

隔着十尺之远,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清灵之气,沛然而来,充郁了方寸空间。

 

原来是个神族。

 

既然讨厌,那就无需客气。他也不待继续废话,足尖一点旋身而起,振起袖风,划过海面,激荡三尺浪花,誓要兜头浇他个落汤瘟鸡。

 

浪潮飞成惊瀑,水花四下溅开,水雾席卷排山裂石之力。然而风声渐息,雾气将散,水珠重新落回海中,那人却不见踪影。

 

他顿在原地,举目无人,脊背却发冷,无端端地觉出一股寒意来。

 

身为百鳞之长,与生俱来的直觉在向他叫嚣示警。

 

“这般急躁易怒,脾气可不太好啊。”

 

声音又是从背后传来的。

 

他心知不妙,遽然回身,果然瞥见那人身形——面如淬玉,八风不动,安稳如山,袖袍似乎都不曾飘动一下。

 

自小父王便在他耳边一再交代,切不可轻易将后背暴露给旁人。

 

可眼前这家伙,却接连两次,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。

 

心中一凛,身而为龙的尊严感受到了挑战,他不由眸中火花爆开:“你是何人?”

 

那人没有回答,却融在一片水雾之中,宽袍广袖,不染纤尘,高深莫测地对着他微笑:“相逢即有缘,何苦大动干戈?”

 

这家伙笑得,其实还挺好看的。

 

但他不服。

 

一击不中,他再度蹂身而上,一掌朝着对方当头拍去。

 

寒光一闪,银芒大盛,疾飞作十几点流星,似一张天网,将那人当头罩住。

 

风声如凝,逼仄天地。

 

可惜还是扑了个空。

 

光影缭乱,那人“咦”了一声,伸出手来,广袖挥洒,也不知如何一挥一抹,便将那些雪色凌光俱收拢在指尖,低头一看,又“啧”的一声:“原来龙的鳞甲还可以当做暗器用?”

 

他不答话,手下也不停,横臂为切,又是一掌袭至。

 

那人脚下错步,旋身侧避,步法很是从容。

 

五指扣向对方肩头,对方矮身沉肩,身形于半空中划出个半弧来,卸了这一抓之势。然他原也意不在此,趁对方闪躲之时,足尖勾挑直攻底盘。只在一刹之间,已然绊个正着,对方原本好整以暇的曼妙身法失了平衡,就此被他踹入水中。

 

风啸水寒,浪掣千花,打碎虹镜,又复归宁。

 

昂首立在海边,风卷衣发张扬,他等着那人上岸再战。然海潮一浪一浪,卷挟半壁天日半壁霞,却半天不见其人踪影。

 

心中正惊疑,背后却又传来个声音:

 

“龙的鳞都这么好看吗?”

 

他大惊回头,竟不知对方又是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。转身时,但看那人衣发沾水,全身湿淋淋,姿态却依旧闲雅,半点不见狼狈之色,指尖还拈着他的鳞片,神情温和,兀自含笑。

 

大抵,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,是真正有其道理的。后来,他也想不起,自己起初明明起了一争高下的好胜心,继而却不知怎地就收了战意,又莫名其妙被那人拉着,画沙为盘,拾贝作子,树下对弈,一坐就是几个时辰。

 

其实攻守博弈,算计人心,并非他之所长。他所擅者,乃是正面厮杀,是沙场决断,却偏偏被那人一谝,便顺着人家的意思坐了下来,对着眼前棋局苦思冥想,竟不觉浮生化作冰底水,无意间已然半日东流。

 

饶是他绞尽脑汁,也还是输得一败涂地,回过神时,仰头正当日色西偏。

 

少年心气,还从未受过这般挫败,他不由追问了一遍: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”

 

那人依旧只是笑。他看人的眼神也许称得上温和,只是大抵习惯了高高在上俯瞰尘世,故而那般目光,似乎是从至高处俯落下来,世路看彻,无悲无喜,冷暖自知,无端便令人心下恻恻。

 

那一日,对方只留下一句“莫急,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”,就此自他面前消失了,来去都是一样突兀。

 

 

 

 

龙宫阴冷,铁索森寒,千年无光,是被阳光遗忘的角落。长久以来,其实他也渐渐习惯了。

 

但打自敖丙诞生,这孩子上得海面以后,隔三岔五,总要从海边拎点劳什子回来。

 

上次是拾得一只含珠老蚌,上上次是带回一株血红珊瑚,再上上次是淘了一爿七彩扇贝……不知这次,这孩子又会捡到什么。

 

最初的时候,敖丙第一次往家里搬东西,他举着一只海螺,意态天真,满心欢喜地展示给他看:“父王,师父,孩儿已经试过,此物能够吹响……”

 

话未说完,申公豹已大动肝火:“早就告…告诉过你,带你上岸,是教你勤勉练功,心无杂念,你却不遵师嘱,一、一意贪玩!”

 

孩子明亮眉眼立时褪了颜色,小脸惨白,俯身便拜:“弟子不敢!弟子今日按照师父的话,加习运转了小周天……”

 

他看不下去,出声打断:“儿啊,功课之余劳逸结合,也是应该的,不必自责。”

 

敖丙低着头,不敢作声。申公豹也不再出言,却冷哼一声。

 

他当然明白,这样当面回护,申公豹不会满意。可他分明记得,敖丙出生时,凌华四溢,龙身流霜,小小的孩子初临人世,阖着眼眸十分安静,唇角噙卷了绽开的笑花。

 

——不同于一般孩子总是伴随着哭声降生,敖丙是微笑着来到这世上的。

 

当其他孩子咧着嘴只知向这个世界哭闹索取时,敖丙已在以温柔笑容回报这个尘世。

 

可他还只是一个孩子,却早早的就沉了眉眼,很少再笑了。

 

 

龙王是被说话声惊醒的。

 

睁眼时视线昏暗,却乍然刺过一道光。他眨眨眼,瞳孔刺痛,需要闭目凝上一阵神,再慢慢张开,才能逐渐辨析出周遭轮廓。

 

这些年来,他已适应了海底的光线,自觉每次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,如今突然见了光,反而难以轻易接受了。

 

他听到敖丙担忧地唤他:“父王?”

 

其实很容易猜想到,方才所见的光,必然又同敖丙有关。

 

孩子随他住在这海底炼狱,又整日藏头躲尾不能见人,从未有过任何不满。但孩子喜欢上岸,喜欢一切新奇的东西,也喜欢悄悄观察人族的生活。

 

这孩子生于不见天日的海底,却天生就向往着美,追逐着光。

 

果然,待到他能视物,敖丙托着一颗夜明珠,触手荧辉映照眉眼:“父王,您看,它会发光!以后,龙宫也有光了,孩儿晚上也一样可以自习读书。”

 

他看着孩子明如萦镜的眼,自一汪秋水里看到期翼的华彩。

 

敖丙小心翼翼掬起满手流光,即使那只是很黯淡的光,方寸可盈,他将之拢在掌心,也如奉至宝。

 

当天夜里,就着那一点荧辉,借得三尺之光,敖丙正襟危坐,于珠下读书。

 

他知道,当初给这孩子讲凿壁偷光的典故,敖丙始终记在心头。他的孩子很用功,半点不曾躲懒。

 

小小一册竹简,孩子看得聚精会神,嘴里还念念有词。而他凝视那个小小的身影,恍惚也想起当年——

 

云腾致雨,露结为霜。

 

剑号巨阙,珠称夜光。

 

清和华贵的声音,抑扬顿挫,平仄起伏,附在他耳边轻扰,然后被他一把挥开:“明知我不爱这个,还老拿这个烦我!”

 

那人也不以为意,只是轻笑:“读书百遍,其义自现。你多听我念念,书里说的什么意思,日后渐渐的也就明了。”

 

那时他听着,颇不以为然。

 

身为龙族,战斗才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,读书习字这种文绉绉的活动,他不感兴趣。

 

只是当时,那人总爱在他耳边念叨,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。听得多了,耳朵都要起茧,倒也真的就刻骨铭心记住了。

 

凿壁偷光这个典故,当初是那人解说与他知晓,现如今,则轮到他来讲给自己的孩子听。

 

于孩子朗朗的读书声中,他忽而觉出一丝刻骨的倦意,不由张嘴打个哈欠。敖丙很警觉,立刻抬起头来望着他:“是不是孩儿出声喧哗,才惊扰了父王休息?”

 

他摇摇头:“无事。”两个字,他的吐字却十分缓慢,一张口已然沧海横流,不见桑田。

 

敖丙生就清亮稚嫩的少年声线,问候和答复往往都是轻快明朗的,纯然一块浑金璞玉,未经雕琢,质态天成。

 

这样久,他才想起,很久很久以前,他自己其实也是这样的,握着一把好嗓子,提问答复都是那样干脆利落,喜怒哀乐皆来去如风。

 

——“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,皆不值一提。”

 

一声长叹,散在空中,余韵悠长,不绝如缕。

 

确实不值一提,那已是一千多年以前的事情了。

 

只不过这一刻,忆及当初,方才觉出,彼时也曾是少年。

 

 

 

 

封神之后,敖丙有幸一朝登天,觐见天帝。

 

朝堂之上,霞光万道,瑞气千条。他立在阶下,不敢抬头。

 

御座上的人吩咐道,你且走近一些,把头抬起来。

 

敖丙便依言上前,脊背抻得笔直,半点不敢失礼。

 

他能感受到,那至高无上的帝王,目光巡梭在自己脸上,眼神犀利,冷彻得像刀锋。

 

面对这样的巡视,帝王的目光毫不炽热,他却被盯得背上生火,骨缝里却又是寒的,插满了冰针。

 

他觉得额际泛起潮意,湿湿的,似要渗出汗来,又隐隐有点发痒。就好像,额头那里还竖着两只龙角,跃跃欲争,函待怒首指天。

 

这些年堆积叠加下来的本能,于一瞬间化作活物,窜上脊骨,催使着他,几乎就要敦促他抬手作挡,敛衽为隔——既为遮挡路人无意的好奇,也为抵挡旁人恶意的中伤。

 

但他知道,如此场合,为了全族,自己切不可于大庭广众之下失了礼数。

 

更何况,如今他的额角,早是一片光洁,已然什么异物都不再有了。

 

龙角已被炼化,族群标识消弭,单凭双眼,任谁也再看不出他的真实身份。

 

尔后论功行赏,东海成了他的封邑,他的府邸则被安排在九重天,当属天子脚下。四舍五入一下,也算得是同当今天帝比邻而居了。

 

御座之上,冕旒高晃,珠帘成串,光华流转,乍看之下无端令人联想到龙的鳞甲。宴席时,天帝高座东首,敖丙悄悄抬头瞥上一眼,又赶紧低下头去。

 

他想,自己终于能把当初欠下的万千龙甲还给族人了,到此,今生已然圆满,再无不足。

 

 

没多久,哪吒来看他。那时他刚给给小咤喂过食,又刚好攒出一斛珠贝,便决意自己动手,亲手来给自己的新居点缀门面。

 

小咤第一次见哪吒,全身毛都倒竖起来,叫得很凶。他把小咤抱在怀中安抚,顺便向哪吒介绍,这是他新近救下来的小狗,瞧着无处可去怪可怜的,正好留在身边做个伴。

 

他的府邸修在大荒之东,天昏地暗日月亦失光,出门时见妖兽横行,方才会有此奇遇。

 

哪吒一挑眉:“小咤?”

 

敖丙低下头去,应道:“你也觉得很亲切吧?”

 

吒咤音近,而且父王说过,上古时代,龙族曾是叱咤风云的百鳞之长。

 

小咤窝在敖丙怀里,被他捋顺了毛伺候舒服了,哼哼几声,扬起头来,冲他龇牙咧嘴,又汪汪叫唤,显得十分神气。

 

看着这狗东西仗着敖丙宠爱向自己示威,哪吒便觉得掌心有点发痒。可他看着敖丙无忧含笑的纯澈眉眼,又只觉得抑不住地心头发酸。

 

“你在做什么呢?”

 

哪吒这样问起,敖丙这才想起什么,掏出一截物事:“送给你。”

 

哪吒接过来一看,是一段白骨。看着应是某种巨兽身上取下来的,打磨得圆润光滑,外观洁白如雪,若是用以摆在家中镇宅,倒也当真新奇有趣。

 

“有点意思。”他将之郑重收起,随口追问,“哪里来的?”

 

小咤又是一声吠叫,敖丙便揉揉它的头,“我出门散步时顺便捡的。”

 

出门散个步就能遇到森森白骨?也是相当磨砺心智的一种体验了。

 

但敖丙满面坦然,浑不在意,哪吒也就把话头转了开去。

 

 

哪吒下次再来时,带来了山河社稷图:“师父已经将这个宝物传给我了,我送给你。”

 

连同指点江山笔,他也一道奉上:“以后你可以住在图里,那里面可要好玩得多了,而且想怎么改就怎么改。”

 

敖丙望着他,微微一笑,眨眨眼睛,眼角便滑落两滴泪珠。

 

哪吒顿时被他吓到,一时手足无措:“你怎么了,是不是沙子进眼睛了?”

 

敖丙却立时便又转笑了。他伸手,接住自己流下的泪珠,托到哪吒面前:“送给你。”

 

哪吒低头一看,这才发现,他的掌心,躺着两颗莹白的珍珠。

 

鲛人泣月成珠,原来并不只是远古时代的传说。哪吒震惊地盯着他看,敖丙似乎有些不好意思,低下头小声说:“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。据说,我小时候从没哭过……”

 

这样说着的时候,他的明眸里倒映着一片海,依旧是满目天真少年态。

 

所以,当初笑着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,是什么时候开始,学会了哭呢?

 

 

当天夜里,哪吒没有回去。

 

两个少年,住进了山河社稷图中。纸上江山也能得见天地星辰,于是天为覆,地为载,山河为媒星为烛。

 

幕天席地,星夜为庐,他们行了夫妻之礼。

 

睡去之前,敖丙认认真真地对他说,你对我做了这种事,我们就是要过一辈子的。以后我只为你笑、为你哭,好不好?

 

哪吒将他拥紧。

 

他看着敖丙澄明的眉眼,就总觉得,自己像是在做梦,一场绮丽到极致的美梦。

 

一场绮丽绚烂到不忍醒来的梦。

 

 

这些年,哪吒也渐渐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传说,一些消散在岁月里的禁忌秘辛。

 

比如当初天庭招安龙族,两族订立契约,而后龙族太子便上了天来,陪伴在天帝身侧,长达百年之期。

 

名为陪伴,实为人质。

 

后来关于封神之战,他也渐渐看明白了,这不过是三界之中的又一次权力洗牌。

 

封神登天,写作封神,读做制衡。

 

从此三界之内,但凡有能力出众者,经此一役,皆为天界收编,尽入天帝彀中。

 

而天子脚下,傍君长居,既是莫大荣耀,也便于挟制人质。

 

但敖丙已然满足。

 

他以为自己拯救了全族,也不必辜负朋友。族人能够平安,朋友可得并肩,此生求仁得仁,敖丙已然圆满。

 

至于敖丙自己,究竟是何尴尬处境,今后又要如何自处,他似乎全然不曾去想,也毫不在乎。

 

梦只在未醒时才最美。

 

人生最痛苦,也不过是梦醒之后,无路可走。

 

江湖弟子江湖老,少年情思少年心。谁又舍得打碎一个少年的梦呢?

 

许是做了好梦,敖丙眉心舒展,眼缝微弯,唇角勾起笑纹。哪吒悄悄伸出手,指尖虚画,凌空描摹他的眉眼。

 

夜色正浓,山明水秀,时闻清芬。

 

莫教偏,和月和花,天教长少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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