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间抽风客

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

钻火得冰(待续)

原作if故事线,假设当初魔丸灵珠一起投胎到了李府。

如果出现逻辑死、ooc的问题,全部都是我个人的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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托生的时候,出了意外。


眼看灵珠要被盗走,李靖情急之下,随脚勾起一块石头就踢了过去。


石头击中稳婆手背,叫她再拿不住掌中之物,魔丸灵珠一起脱手而出。两颗圆珠,翻滚碰撞,滴溜溜于半空画过一道弧线,又双双落进天机命盘里。


太乙真人一挥袖袍,拂尘暴涨,将稳婆困住,取下她背上那张傀儡符。


然而已经来不及了。红蓝两色的光,如阴阳鱼水交融,四下散开,迅速蔓延,交汇成形。


这境况,任谁也不曾料到。李靖方只犹豫了一刹,图腾已成,两色光芒腾起,相互交织缠绕着,直冲产房而去。


片刻之后,震天哭闹响起。


婴儿哇哇的哭叫声里,李靖呆呆立着,似乎一时‬尚不能接受,自己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做了父亲。





在陈塘关,李家三公子是个传奇人物。


殷夫人临盆当日,陈塘关家家户户都来祝贺道喜,吹吹打打好不热闹,然后被魔丸托生的混世小魔王给轰了个正着。


小魔王天性暴戾,又能纵火,一经诞世,立刻闹了个天崩地裂,人仰马翻。


毕竟血浓于水。即使是妖孽转世,真要割舍了,这做父母的,终究还是狠不下心。殷夫人扑出来以身护子,李总兵也承诺会看管好哪吒。即使太乙真人说出天劫一事,也没有令他们放弃。


李靖决意去求元始天尊解咒,对着夫人安慰一笑。夫妻俩目光交汇,又一道爱怜地看着襁褓中的哪吒。


眼看正是一家三口,天伦和美,稳婆突然又抱着个襁褓冲出来:“老爷,夫人,这里还有一个,是双生子啊!”


原来还有一个孩子。


也对,魔丸灵珠同时投胎,又一起进了殷夫人腹中,可不正该是一双麟儿吗?


小灵珠来到这个世界,其实只比小魔丸晚了片刻。


只是小灵珠太安静,生来就乖巧得紧,不哭不闹不折腾,所以就被已然精疲力尽的殷夫人忽略了。


小灵珠蜷成一团,身子柔软,眉目沉宁,看人的眼神都是懵懵懂懂的。


爱怜地接过幼子的襁褓,殷夫人低下头,轻声对丈夫说:“老爷,你看,他的胎发和睫毛都是蓝色的。”


那是一种淡而纯粹的颜色,纯净得近乎于圣洁。


小魔王被爹爹抱着,眼见自己来了个兄弟,惊奇地张大了眼,又好奇地扑腾起来。他用力蹬踢着腿,抬起小胳膊,使劲伸长,五指抓挠,努力去够弟弟的小拳头。


十指纠缠,掌心相贴,两只小肉手攥在一起。握住了,小魔王就很开心。小灵珠望着他,眨巴眨巴眼睛,蓦地弯起嘴角一笑,惹得小魔王也跟着咯咯笑出声来。





李靖已当众为小魔丸定名哪吒,等他回过神来,才想起,哪吒这名字本来应是属于小灵珠的。


也不是多大事。既然已经决意要保哪吒,那就给小儿子再取过一个名字就是了。


这孩子前头,已经有了金吒、木吒、哪吒三位兄长,而且算算生辰八字,这孩子当是个水命。


那现成的,这孩子不如就叫做……


就在这个时候,申公豹恰到好处地登场了。


后来某一天,申公豹对已经被定名为敖丙的小灵珠透露:“知道吗?要不是,因为我,你就该叫、叫水吒了。”


小灵珠垂手作礼,毕恭毕敬:“多谢师父赐名。”


只是敖丙这名字,似乎也没多走心……


其实,申公豹也没敢问龙王:膝下两位令郎,是否分别名为敖甲、敖乙?





太乙真人领着李靖去找元始天尊,夫人留在家中操持大局,带着哪吒和敖丙两兄弟一起生活。


不是凡胎,果然生长速度就是不一样。不过一年功夫,两个孩子已然长开,能说会道,上蹿下跳。


因为乾坤圈限制的影响,敖丙的成长速度比哪吒更明显。按说是他最小,但哪吒尚且还是半大娃娃的形态,敖丙却已经长成少年模样。


因为忧心哪吒身负天劫咒,殷夫人私下嘱咐敖丙,请他多多照顾哪吒。


不巧这话被哪吒听到一个尾巴。哪吒很严肃地指出,小爷才是哥哥,哥哥照顾弟弟才是天经地义,岂有反过来的道理?


殷夫人摸摸他的头,是是是,你这做哥哥的,也要好好照顾弟弟。


哪吒便把鼻子朝天一翘,又对着敖丙勾勾手指,来,叫哥哥。


即使做足了哥哥的架势,他伸直了胳膊举起来,也才勉强够着敖丙的肩。敖丙乖乖喊了一声哥,但低下头来,忍不住就要举袂掩袖,抿嘴一笑。


按照承诺,哪吒本应留在李府,不得出门。可是小孩子哪里耐得住寂寞?


敖丙第一次带着哪吒偷溜出去,路边摊贩热情招呼他:“我这糖葫芦又大又甜,小公子给弟弟买上一串吧?”


敖丙低下头,双肩微动。虽然他没出声,但哪吒知道,他肯定是在偷笑。


哪吒瞪着那不长眼睛的家伙。


那家伙看他虽然眼神不善,倒也生得玉雪粉嫩,便自作聪明一拍脑门,恍然大悟道:“哎呀弄错了,原来是你妹妹啊。”


哪吒头发都要竖起来了:“你妹!”


耳后蓦地噗嗤一声。


哪吒扭过头,恼怒地盯着敖丙。


敖丙撑着一张无辜脸,镇定地同他对视。


就很气。


别装了,你憋笑憋得脖子都红了,还当小爷看不见吗?



陈塘关民间传说里,李府三公子是妖怪,他的弟弟却是灵珠转世,将来要封神的,那可是仙童啊。


孩子们忌惮哪吒,却很喜欢来找敖丙一起玩。


当天,敖丙从外头回来,哪吒坐在墙头,只留个冷淡背影,对他不理不睬。


敖丙喊他,他还是头也不回。


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满不在乎,“尽兴了?好玩吗?跟别人在一起那么开心,还回来看我这个妖怪做什么。”


敖丙认认真真地反驳,“哥哥不是妖怪。”


“……”心说不要转头,他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淡漠无谓,“你有什么事?”


“我今天学会了一种新的玩法,现在来教你啊。”


心头那簇小火苗,原已低垂下去恹恹将熄,听了这话,猛然又腾起,蓬开更大的火花:“谁稀罕?你走,马上走。”


于是静默死寂。半晌过去,都再没有听到声音。


真的走了?


哪吒跳起身来:“你敢走!”


——“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!”


他刚转过身跳下地,迎面扑过一阵风,兜头飞来一物。


下意识举手去接,他将那物事抄在手中才发现,铜钱穿了鸡毛,轻盈盈,软飘飘,是一只毽子。


哪吒看过那些孩子是怎么踢毽子的,趴在墙头上张望过很多次,当下嗤之以鼻:“我说呢,原来是跟别人踢毽子去了。这么简单的事情,谁要你教了?”


他一边抱怨着,谁要跟你玩那些小孩的玩意,一边无师自通地把小小一只毽子上下翻飞拐出花来。


敖丙半天没出声。


哪吒觉得不对,喊他,他才愣愣的,迟疑着道:“可我们本来就是小孩啊。”


……算了。哪吒想,弟弟有点天然呆,不过小爷心地好,不嫌弃他,一定会好好保护他,才不准许有人在小爷眼皮子底下欺负了他去。





这一年间,太乙真人不在,申公豹再度找上门来了。


他自称是按照和李靖的约定,上门来收敖丙为徒。


殷夫人当然没意见,李府上下也很是为小公子高兴。只有哪吒不喜欢申公公。


——凭什么自己的弟弟,要变成别人的徒弟啊?


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。


他气鼓鼓地跑去问敖丙:“你真的要跟那个怪模怪样的家伙走?”


敖丙小声说:“这样太过失礼,有损斯文,要叫师叔。”


哪吒更生气了,我的弟弟,竟然胳膊肘往外拐!


“我和他势不两立,你只能选一个,说,你选谁?”


蛮不讲理。


敖丙无奈。


从小到大都是这样,哪吒一耍赖,他就只有祭出杀手锏——


啪唧一口,他亲在哪吒脸上,又垂下眼睫,脸红红的,声若蚊蝇。


“你说什么,小爷听不到。”


眼一闭,敖丙豁出去了:“好哥哥,最喜欢你了。”


面皮有些涨热,哪吒想笑又要强憋,直把自己憋得脸都变了形。


敖丙软软地哄着他:“我跟师父只是学习仙术,最喜欢的人还是你和爹爹娘亲。不要生气了,好不好?”


得了,有弟如此,做兄长的焉能不完败?




申公豹此来,其实还有一件事。


但殷夫人很为难。


“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,需得等老爷回来再商量,也要看丙儿自己的意思。”


申公豹便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,点头道:“也是。不过还是劝夫人,好好考虑此事。”





自从敖丙开始修习冰玉九天,哪吒就变成了一个事儿逼。


“敖丙,给我做个刨冰。”


“敖丙,给我弄个冰鉴。”


“敖丙,给我冰个西瓜。”


冰玉九天,清凉消暑,盛夏无炎,你值得拥有。


申公公带着敖丙去海边练功,早出晚归,风雨无阻。每逢此时,哪吒无事可做,感觉全身上下都烧着一把火,哪儿都痒痒的,心尤其痒痒,简直不爽透了。


闲得无聊,家里也关他不住。有次又给他逮到机会溜出门去,却因为除妖而惹出误会,跟村民起了冲突。


那些村民将他围堵在海边,木棒铁叉一起逼上前来。他也没打算客气,正好活动活动手脚,来一个揍一个,来两个揍一双。


眼看事情要闹大,冰风锐卷,蓝影如龙,敖丙从天而降,将他护在身后,又帮着他解释清楚了误会。


村民终于散去之后,敖丙问他:“有没有受伤?”


他“切”地一声,不屑道,“那群白痴还伤不到小爷。”


敖丙看着他,双目含愁,眉宇间隐着担忧。


取出一个海螺,敖丙对他说,“下次遇到这种情况,你就吹海螺,我一定赶回来保护你。”


哪吒简直要被气得七窍生烟,叉着腰,跳着脚,哇哇大叫:“小爷这么厉害,哪里需要你保护?”


敖丙想了想,换了个说辞:“这是为了方便你找我玩。你什么时候想踢毽子了,就吹海螺,我一定回来陪你。”


这才像句人话。哪吒“哼”上一声:“什么时候都能找你?你不练功了吗?”


敖丙脸有点红,是羞赧的颜色:“……练功间隙,也要休息,师父会理解的。”


管那个申公公理不理解!


敖丙屈了腰,单膝落在地上,视线与他齐平。这个高度,正好够他捏上对方的脸。毫不客气抬起爪,在敖丙脸上掐了掐。嗯,水水嫩嫩的,手感不错。


眼看得那白玉般的小脸被拧出一点红晕,小魔王这才有点满意:“那你可不要爽约。”





一去一个寒暑,李靖和太乙真人终于回来了。


太乙真人依言收了哪吒为徒,又抖出山河社稷图在娃儿面前显摆一番,接着就要带他在里面修炼。


他趁机提出要求:“你能把我变得高大威猛一点吗?”这样才有兄长的气派。


其实这要求倒也算不上过分,只是对于太乙真人来说有点困难。


一日功夫,哪吒的资质已然显现,其灵性颖悟非常人可比,果然天纵英才。


爹爹也来哄他,好好修炼才能出去。


但他当时只是在想着,晚上回到家,要如何在弟弟面前显露一手,才好找回身为兄长的威风。一听要在里面呆很久,哪吒立刻炸了:“小爷不学了!”


爹爹目色深沉,微光闪动,似有情绪。


李靖和太乙真人原想暴力镇压,奈何这小子天生不是省心的料,跟父母师长斗起智勇来也毫不含糊。哪吒闹了三天,一番折腾下来全家都累,没得办法,最后只好妥协,让敖丙也到山河社稷图里来练功。


山河社稷图是个好宝贝,内中暗藏乾坤,洞天福地,灵气充沛,确实有助进益,事半功倍。


申公公没反对,只是牙关磕得咯咯响,脸色难看得厉害。


哪吒才不在乎申公公怎么想呢。他新学了控火术,当天晚上见到弟弟,马上显摆起来:“以后冬天,小爷给你取暖,你就不用怕冷了。”


敖丙乖乖甜甜地点头:“哥哥最好了。”


所以呢?一句“好”就行了,没点其他的表示?


这方面他们倒是默契惯了。小灵珠默默凑上来,抱着哥哥的脸,啪唧亲上一口。


李靖夫妇在一旁看着,莫名牙酸,不由有点幽怨:“只有哥哥好吗?”


小灵珠有些为难。他的睫毛扑闪扑闪,眼中星芒闪溢,悄悄张望打量一圈,确定师父师伯都不在,于是又啵啵两声,左右开弓,在爹爹娘亲脸上各亲一下。


哪吒急了,这原本可是只有自己能享受的特权!小魔王一把将弟弟的脸扳过来,吧唧一口,重重啃在敖丙嘴上。


算了,都是一家人,不能太过计较。


对待爹娘,可以亲脸。


但是,弟弟的嘴,只有我能亲。





歪歪缠缠,腻腻黏黏,日子这么过着,转眼就三年。


明天就是哪吒和敖丙的生辰。李府两位小公子同日诞生,生辰宴当然也要一起庆贺。


申公公又来登门拜访,两手空空,神情猥琐,一看就不知礼数、不怀好意。哪吒不愿见他,躲在房里不肯出来,反正爹娘自会招待。


梳洗打扮一新,抹了头油,又换上新衣。衣量正合身,也熨帖得很,每一道衣褶都着意压平了,整洁又笔挺。对着镜子左看右看,想想再加系个披风,哪吒这才满意。喜孜孜的混世小魔王,那副穷臭美的姿态,几可媲美发情求偶的雄孔雀。


三年了,敖丙看着又长开了些,身形修长,骨骼纤细,眉眼俊秀,披霜履雪,已长成玉树临风一少年了。弟弟如此夺目,他这个做哥哥的也不能逊色啊。


至于申公公究竟和爹娘说了什么,他走时爹娘为什么显得那么为难,哪吒才懒得过问。





生辰宴当日,张灯结彩,披红挂绿,果然大手笔。


虽家门蒙受妖孽转世的阴影,但李靖这些年为官政声甚好,看在他的面子上,陈塘关百姓们也投桃报李,家家户户都来赴宴了。


宾客临门,鼓奏齐鸣,沸反盈天。


爹爹赠他平安符,娘亲点着他的鼻子,骂他是不省心的臭小子。弟弟乖乖被他牵着手,和他并肩而立。


喜庆氛围,本该于两位小寿星登场之际达到高潮,却因了申公豹的到来迅速冷却。


到了这时,哪吒才第一次意识到,昨日令父母为难的,究竟是件什么事。


龙族有女,年岁、才貌俱同敖丙相当,待字闺中,正缺东床。


——龙族要招婿入赘,相中了敖丙。


申公公说,已为他两人算过生辰八字,堪为天作之合。


小爷信你个鬼。


李靖试图搪塞推脱,自惭犬子愚钝,怕是高攀不起;夫人也来助阵,只道敖丙年幼,不妨从长计议。


明面上的理由,都是些堂皇官话,礼数上谁也挑不出错来。可申公豹已没有退路,早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而来。


当初盗取灵珠意外失手,食言于龙王,龙族已然很是不满。好在事态犹可补救,一说话就舌头打结的豹子精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说得喉底生烟,才算是安抚住了龙族。


灵珠子命数已定,将来必是要建功封神的。既如此,虽失先手,但倘使待其长大,嫁以龙女,与之结为姻亲,日后夫唱妇随、沙场征伐,也成一段佳话。届时夫妻一体,封神榜上青史留名,便自是水到渠成。故而小灵珠虽托生李府,申公豹却还是处心积虑为他取名“敖丙”。


毕竟,之于龙王,这父子虽未能做成,但若收为半子,凭借翁婿之谊,同样还是能够为龙族作晋身之机。


这是他和龙族翻盘的最后机会,不容再度有失。所以,申公豹此行,与其道是说合婚事,倒不如说,他是来下最后通牒的。



十一



李靖夫妇爱子情深,且身负官职,又武艺高强。如他们顾虑人妖殊途,不愿接受这桩婚事,想要通过威逼利诱来迫使两位就范,着实不易。


然申公豹出身妖族,经历颇为坎坷,这么多年,对于人心世情,早就看得透透彻彻的了。


“李道长,你和夫人,俱为修、修道之人,随时可以举家搬迁,离、离开陈塘关,龙族也奈何不得。”


“只是,你们,想过没有?开罪了龙王,你们搬走以后,龙族颜面无存,陈塘关这些百、百姓,要怎么办?”


从来靠山吃山,靠海吃海,生在何处,长在何处。东海之畔,这千千万万的当地民众,祖祖辈辈生在此间,生计可都着落在田水之中。


“旱三年,涝三年,一连六年没收田。只盼来年青苗好,来群蝗虫又、又吃干。富卖骡马中卖田,穷卖人口过贱年。这人间,待、待得清明是何年?”


难为申公公,一口气说了这么一长串,舌头竟还没有打结。


话音一落,人群果然骚动起来。


一把尖细嗓子,几能穿透耳膜,率先叫喊出声:“李大人,这婚事,你可不能拒绝啊——”


纷纭私语,也接踵而至:


“李大人要是抗婚,我们可就没活路了。”


“龙族虽是妖族,可对方好歹也是个龙族公主,身份尊贵,吃穿不愁。依我看,这门亲要是能成,是喜事啊!”


“就是,人家只是想要跟你结亲家,又不是妖怪要吃人,有什么不能答应的?”


“没错没错,要我说啊,李小公子能被龙王大人看中,是上辈子修来的福份,高兴还来不及呢。”


……


议论声纷纷杳杳,压得总兵大人都下意识后退一步。


人群涌动,突然自觉向两边让,分潮裂海般,瞬间开出一条道来,才是重头戏登场——


须发皆白的老头儿,扶了拐杖,抖抖索索,越众而出,努力张大昏花老眼,对着哪吒鞠身一拜:“还请李大人,大局为重,应承了这门婚事,不要让大家伙儿为难。”



十二



被裹挟在群潮民意中,李靖一家瞬间成了众矢之的。


被那样一双双眼睛注视着,迫切的目光聚焦在一个点,空气似乎都要被点燃。热浪化为有形之物,如针尖芒刺,密密地扎满脊背。


言枪语箭,斧钺加身,不过如此。


这哪里还是提亲?简直就是逼婚。


爹皱眉头,夫人为难,敖丙茫然不知所措。


而哪吒,他扎在那里,双肩垂着,浑身打颤。


那眼神不好的白胡子老头还杵在他面前。魔丸早慧,出世当日记忆犹存。哪吒清清楚楚地记得,那时,就是这个老东西,道貌岸然,义正辞严,口口声声大仁大义,逼着爹娘除掉自己。


如今又要故技重施,逼着他们一家卖儿子卖弟弟,好去讨好龙族、以求苟延残喘吗?


平日里,就是这一张张嘴,各个都在咬牙切齿地说,人妖不两立。怎么事到如今,同样还是这群人,逼迫敖丙去娶一个素昧平生的妖族女子,也还在标榜着顾全大局,仁义为怀?


抬起头来时,正好对上那皱纹密布的老脸,哪吒怒从心起,直接暴走了。


他身上本就敛着一股暗劲,盘亘不散,旋而未决,如冻结的火焰。到这一刻,那股内劲,汹涌狂躁,张牙舞爪,尽数爆发了出来。


霎时间,风云变色。


李靖被一股大力压着,向后连连退出几步。他勉力直起腰身,揽住踉跄欲倒的夫人,足尖点地,从旁掠了开去。


白发老头距离哪吒太近,于是首当其冲,被掀飞了出去。


一把老骨头,要真这么落了地,只怕当场就要散架。幸亏有人接住了他。


飓浪惊风里,唯有敖丙,尚可与之一抗。


小灵珠身在半空,护着老人,惊茫中转过头来,只看到,哪吒站在原地未动,衣发浩浩澎开,于半空猎猎而振。



十三



红绸如网,至九霄之上,从天而降,兜头缠身,把红衣孩童收束在其间。


太乙真人满身酒气,脸红过耳,骑着一头肥猪,飘飘忽忽地旋下地来:“逆徒,不得伤人!”


哪吒冷笑。


他这便宜师父,平生好酒,如今定然又是贪杯误了时辰,才会耽搁至此,堪堪赶到。


李靖夫妇心疼儿子,连连声称这只是个误会,将哪吒揽在怀中,催着真人赶紧解了混天绫。


敖丙也赶上前来,脸色苍白,又泛起一种难言的苦红。他低着头,握着兄长的手,小声说:“我愿意应承这门亲事,还请师伯放哥哥自由。”


这个笨蛋!谁准你擅自答应婚事了?


气冲胸臆,血动全身,哪吒想要骂他,无奈被绫罗勒住了唇舌,出不了声。


太乙真人也很尴尬。他刚赶到,根本不了解情况,看到惊慌人群四下溃逃,这才下意识出手。


惊魂未定的民众堪堪回过神来,七嘴八舌地阻拦起来:“仙长不可!”


“这李三公子就是妖怪,放不得啊!”


“就是,他要再动起手来,可不得了。”


一片私语之中,孩童尖锐稚嫩的声音尤其刺耳:“把他关起来,关到死!”


闻言,哪吒身子一拧,挣动越发剧烈起来。夫人看着心疼,一叠声唤着他小名,将他紧紧搂在怀中。敖丙也急了,握着拳,扬起头,努力申辩着:“哥哥不是妖怪!”


正僵持,却有一把恶毒声音,偏掐在这时,不紧不慢地响起来:


“傻徒儿,是不是妖怪,你说的、可不算数。”


挑动人心为矛,申公豹舒舒服服看了半天好戏,如今人已到齐,正好继续添油加醋、煽风点火。



十四



三年来,因着夫人严令,陈塘关无人提起“魔丸”二字。


可事实就是事实,如今只不过是浮出了水面,再度被摆在了眼前。申公豹口中的真相,无从逃避,无法否决。


爹沉默,娘不语,师父目光游移不敢同他对视。


掌心蓦然一紧,敖丙攥着他的手,指尖冰凉,五指在打颤。


他们的反应,全部都是欲盖弥彰的证据。


这就是真相了。


魔丸降世,天劫无解。


他的身世,原来是这样。


他的命数,原来早在三年前就已定下。


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。出生即原罪,原来他所遭受的白眼谣诼,根源都在这里。


可笑他,种豆却求麦,竟还以为,钻火可得冰。


不过是,一场痴心妄想,坐地无功。


哪吒不再挣扎,周身黑雾缠绕,气息沉凝冻结。


太乙真人看着也心疼,一边唤着“娃儿”,一边为他松绑。


混天绫将他松开,却并不落地,如火焰缭绕,回旋在他身周。


胖仙人手足并用,几乎染上了同他师弟一般的毛病,口吃又饶舌地试图向他解释什么。唠唠叨叨绕了一堆无用的废话,末了,太乙真人又说,这混天绫,连同火尖枪、风火轮,原本就是要送给他的生日礼物。从今以后,这几件宝物,皆任由娃儿驱使。


哪吒垂着头,小声喊了一句,师父。


闻言,太乙真人一震,激动得全身赘肉都乱颤起来。他走上前,笨拙地张开手,想要给他的娃儿一个拥抱。


哪吒看起来似乎没有抗拒。


太乙真人刚松口气,平底就卷起一阵罡风。



十五



狂风卷浪,星斗将倾。


如果说,上一次哪吒气息失控,好似风云变色,那么这一次他内劲暴动,就直如天地无光。


若山塌之崩,地裂之摧,距离哪吒稍近一点的人,几乎只在刹那,就全部都被一股空前大力给狠狠惯了出去。


金光暴涨,瞬间窜起一丈之高。


忽又闻得风声如鸣镝,一物猛然抛天震出,落地做金铁之音,却湮入烟尘之中寻找不见,是乾坤圈松脱了桎梏。


待到光芒退却,阴息缭绕,血雾腾袅,不再是娃娃体态,少年纤细身形崭露出锋芒来,于光影中明暗不定。


只见他火焰缠身,眉眼凌厉。


斜飞细眉,狭长吊眼,睥睨尘寰。


眉飞眼动间,已然喷薄刀光,滚落剑影。青眼狂歌,白眼蔑人,凤眸眄睐,张阖之际,就要一刃一刃,凌迟这浊世。


原来他刚受了双重刺激,急怒攻心,惊痛交加,动摇之下,心魔丛生,戾气大涨,就连乾坤圈都抑制不住这魔性。


烟尘火光里,少年血色身影,几如鬼魅。


他这副模样实在叫人心惊。隔空相视,李靖夫妇彼此对望一眼,明了双方俱是同个念头,于是微一点头,一左一右,自身后抢上,向着少年而去。


然而尚未近身,少年脚下一动未动,只朝后一甩手臂,便将爹娘双双推了出去。


灵珠同魔丸,原本旗鼓相当,敖丙也悄悄攻了上来,想要阻止兄长。但哪吒轻轻一挥手臂,混天绫便化为天罗地网,将他从上到下,连同口唇,一道缠了个严严实实。


太乙真人怕徒儿失控之际当真伤了李靖夫妇,一急之下,亮了底牌,山河社稷图脱手而出。


看到这宝贝现世,早认定师尊偏心的申公豹也急眼了,抖开雷公鞭,挟闪电之势,破风刺月,劈头盖脑直直朝太乙真人挥去。


太乙真人不防师弟突然偷袭,慌忙回身,甩开拂尘,勉强绞住那索命长鞭。


回流越电,霆击而至,太乙真人被电花打得一阵哆嗦,脑后又闻得劲风奔袭。他心中暗叫不好,却实在无力分神招架,忙乱间臀上已挨了一脚,身子就此失去平衡。


正好山河社稷图徐徐展开,太乙真人一歪之下,连带另一头拽着电索的申公豹一起,双双倒栽进了画卷之中。


师兄弟两个,齐齐摔在仙境地上。他方坐起身来,也顾不得申公豹,赶紧去摸自己的乾坤袋,这才发现,原来刚才那个拥抱,哪吒这狡猾的逆徒,已趁势顺走了他的指点江山笔。


画卷外,哪吒一把拥过敖丙,提了火尖枪,跨上风火轮,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
尘埃渐落,总算挣扎着爬起身来的李靖夫妇,隔着烟霾火光,彼此相顾无言。他们这才意识到,其实从一开始,哪吒打的就是这个主意——


大动干戈,不过只为带走敖丙一人。



十六



混天绫长且韧,水火不侵,越是挣扎,越是陷在一种无孔不入的柔软桎梏中。


风火轮驰得太急,扑面风寒而烈,吹得脸颊微凉、眼睑生疼。耳畔声啸如雷,身在半空,俯瞰山丘如棋河如丝,一瞥之下,又飞速自眼底匆匆倒掠。


上不着天,下不沾地,他被人揽着,无处着力,全部支撑点只在一双手臂上。


少年人骨骼纤细,臂膀算不得坚实宽阔,可是一心一意,只装着他一人。他几乎被哪吒整个按在了怀里,脸贴在哪吒赤裸胸膛,被对方身上炙热气息烘着,好像也就染上了他的味道。


——手足受制,动弹不得,可是哪吒在他身边。他不觉得惊慌害怕,甚至本能的感到安心。



不知飞出了多远,哪吒终于停下来。


他被置入一片萋色之中。头顶横斜一棵老树,仰面能看到碧翠树冠,以及枝叶罅隙间漏出的蔚蓝天幕。松软泥土泛着潮湿气息,一丝一丝往肺里钻,身下垫着细嫩草茎,有些酥酥麻麻的扎人。


混天绫将他裹成了一个蚕茧,哪吒还是没有放开他的意思。


哪吒将他按在地上,自己俯下身来,双肘撑地,于是巨大阴影和粗粝气息又交织成罟,严严实实罩在他身上。


他一抬眼,视线相交,直直跌入一片火光之中。


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少年形态的哪吒,


发如飞蓬,火焰纹身,犀利眉眼,削薄唇锋。哪吒的脸,褪去了孩童丰盈圆润,线条硬朗分明,无一处不好看。


一式的斜飞细眉,同样的上挑眼尾,纤薄唇线都抿如一线刻刃。他们的五官其实很相似。


只是哪吒眉目要桀骜得多,眉峰若剑,剑指苍天,恣睢不驯,眉尾也扬如烈火,焰焰腾飞。而敖丙的眉尖,天然拧着两道勾,眉心凝结,就成了个含愁若蹙的模样,未语已先颦。


敖丙想开口,却被限制了出声渠道,只能发出呜呜的微弱鸣叫。


小动物似的奶音,细软无助,莫名取悦了哪吒。哪吒看着他,眸光闪动,唇角微翘,打个手势,混天绫随他心意而动,松开了对他口唇的束缚。


然下一刻,敖丙一出声,便叫他的凤目又阴沉起来。


敖丙对他说,他要回去。


敖丙说,出了这样的事,家中大乱,爹娘必定为难。陈塘关百姓需要安抚,龙族也需要得到一个承诺。


事到如今,顾全大局,唯有自己回去,应下那门亲事,才能平息此事。



十七



敖丙以为自己是在晓以大义,劝说兄长。殊不知,在哪吒看来,他是在火上浇油。


眉梢迸开火星,眸底爆闪电花。


难得他还耐心听敖丙说完,顺便上下打量,用目光细细描摹对方的脸。


敖丙性属水,习寒术,修炼的心法名为冰玉九天,性情也温润如静水。


眼前人,是他的血亲,他的半身。


月白为发,冰白为衣,肝胆皆冰雪,表里俱澄澈。


他那么纯良,那么剔透,又那么柔软,那么顺服,就像水,无孔不入。举目尘世,也只有他的悲悯目光,能将魔童躁动不安的心填满。


他柔软,他温吞,头颅低垂,眉目乖敛。


哪吒从前有多喜欢这样的他,这一刻就有多恨这样的他。


不是痛恨的恨,是恨铁不成钢的恨。是怨恨。


怨他的优柔,气他的软弱。


——“你要回去,去娶一个从没见过的妖女?”


你就这么认命了?


就这么留下我,让我一个人,独对这样的命运?


他的声气似尚平稳。


可是冰下掩火,地底埋浆,静时无事,破则吞天噬地。


敖丙却偏没有听出这弦外之音——


“……人分善恶,妖也未必就凶残害人。”


冰融地动,封印破开,火炎地震,势无可阻。


——“那我呢?”



十八



如火烧身,灼皮燔骨。


手足都不能动,绫罗越是挣扎越是收紧,一点点陷入肌骨。他难耐地扭动腰身,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某种软体动物,柔若无骨,只能贴在地上,一寸一寸向前辗,感官却还越发鲜明。


日耀九州,幕天席地,哪吒也没有放过他。


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,又好像哪句都是错的。也许说多错多,哪吒不耐烦再听他的话,混天绫便再度卷缠上来,把他口舌重新封住。


红绸映雪肤,交络千千结。世传月老手中线,专予有缘人,可以系同心。混天绫又何尝不似一段加长加粗的红绳?


哪吒叼着他耳尖,一面以齿关轻轻研磨,一面含糊不清地吐话。于是炙热气息毫无遮挡,尽数往他耳里灌。


——既然你这么博爱,对待妖族也愿意一视同仁,那就先接纳了我这个妖孽吧。


他急得摇头。


敖丙想说,你不是妖孽。


可惜他语不成调,挤不出个图囵句子,这急于否定的态度却被误解做了拒绝。


眸色一暗,晦郁千重。哪吒松开了他的耳朵,却低下头去,一口咬在了他颈窝。


齿列入肉,他痛得一僵。哪吒死死咬着他,像是逮到猎物的野兽,一展嗜血本能。待得他终于松口,空气中已能嗅出血腥味。


哪吒唇边衔了血丝,一缕幽红挂在嘴角,越发显得那少年脸孔张扬魅惑,犹如面上跳跃笼罩着一团邪火。


少年唇角如勾,是笑的模样。这笑容似也笼着火光,余烬犹炽未销,却无端令人感到发冷。


——你现在知道真相了,你才是他们想要的孩子。


——爹娘生下我,养育我,其实只是为了把我这个妖孽关起来,关到死。


——哈,魔丸灵珠,居然作了兄弟。真是委屈你,喊了我这个魔头这么多年哥哥。


他这样恶意揣测,自言自语,言辞如刀,伤人伤己,好似浑不在意,也好似已然无心可伤。


敖丙却几乎被他逼下泪来。


敖丙想要申诉,想要辩解,不是这样的。


他惯来是个听话认命的孩子,又在申公豹那里听师父念叨了三年仙妖殊途,平素也毫不怀疑这一点。但这一刻,即使事实摆在眼前,他也不愿相信,神魔有别,命数已定,哪吒唯死一途。


他却说不出话来。


何况这个时候,即使他能说得出口,哪吒也不肯听。



十九



暂删除



二十



那一瞬间,敖丙甚至想到过死。


死在半身怀里,死在兄长身下。


死在不可言说有悖人伦的爱欲之中。


如果敖丙死了,哪吒是不是就会相信?爹娘不在乎儿子是魔丸还是灵珠,爹娘也是一般无二地爱着魔童的。


而他自己,也不用面对那桩强人所难的亲事。


可即使他真的死了,又能对事态有什么帮助?天劫咒无解,龙族也不会善罢甘休。这样近乎于逃避的天真念想,大抵也只有敖丙才会有。


小灵珠天性柔软纯善,不懂拒绝,也因此过于顺从听话,好像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想法。


如今他自己想要做一件事了,却是想着,他愿意为了哪吒而去死。


前生互为半身,今世做了兄弟,他们已经相生相依那样久,彼此之间气息浸染,阴阳交逸,又牵连上血脉之亲。他们的灵魂如此契合,早就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。



二十一



哪吒一直以为,自己那位便宜师父不太靠谱。所以物似主人型,就连师父送的坐骑风火轮,也跟着一样有点不靠谱。


一双火圈被随意丢在草丛里,深藏功与名,观了半天好戏,眼见得这边余韵渐消,这才慢吞吞懒洋洋地腾起身来,变回憨态可掬的长耳肥猪模样。


捡草,搔痒,打喷嚏,这系列动作一气呵成,也不知来来去去它已经倒映回放过多少遍了。


不过很快哪吒就无心吐槽了。


因为云雾镜幕之中,他看到满怀虔诚跪在地上的爹爹,听到了天劫咒另有解救之法,得知了换命符的真相。


性命是多么金贵的东西,每个人来到人世也只得这么一遭。拿自己一命去换别人一命,这样赔本的生意哪个会做?


解开爹爹给他挂上的平安符袋,他取出那卷承托了血亲分量的符纸。


轻飘飘一纸符咒,捧在手里重逾千钧。黄符上朱砂殷浓似血,于正中汇聚出个“命”字纹样来。


命这个字,拆解开来看,是一个人,在低头叩首。


所谓天命,大抵就是个人向天叩头,以示俯首臣服。


如今却有人,愿意以命换命,拿自己性命做赌注,只为替这么个天煞魔星的忤逆儿子,求得一个逆天改命。


少年双膝及地,浅淡得几融于眼白之中的瞳孔收缩着,颜色不断深化,终于能够辨析出玄黑里透出火焰色的瞳仁轮廓。


长期以来,他心中灼着一把火,总觉全世界都要与己为敌,一经撩拨,便即阴霾蔽空,势要毁天灭地。可如今才知道,原来即使天要塌了,也另有血亲坚实的背梁,愿意为他撑起一片空间,还给他半壁天日。


周身萦绕着的火焰气息渐渐冷却下去,久久盘亘不散的魔性退去了,此消彼长,混天绫也像条被抽去脊骨的蛇,立时散开了委顿在地上。


魔童天性暴戾恣睢,不敬天地,不拜君师,即便闻知天机,也未曾驯服,此刻却为着血浓于水四个字,心甘情愿俯首屈膝。


一只苍白的手,手腕上还浮着斑驳红印,从背后伸过来,自他掌中抽走了那张换命符。


哪吒回头,正好对上一双碧蓝纯粹的眼眸。


那双眼瞳,清清凌凌,满盛担忧,内里只盈着一个他。



二十二



丛云暗积,天色晦明。算来,自他们离开李府,已经过去一个时辰。


云卷云舒云涌,草木窸窣轻动。混天绫卷着火尖枪,不时飞扬起来,末端纠缠在半空,似某种未绝的心思,飘摇随风。


先前一番胡闹,敖丙已经给他折腾得软成一滩水,这会儿草草掩了衣襟,被他揽着肩背,窝在他怀里。他的眸底碎着光,眼神都是绵绵将散的。


即使被哪吒翻来覆去地搞哭了几回,又沾染了情欲的悖德和腥膻,到了这时,敖丙的眼眸依然纯净得过分。


他本就身披三尺霰,口齿噙月光,明眸透琼瑶,满面天真态。


哪吒一直觉得,敖丙的瞳孔里,盛着整个天空。


有如此刻,他略一低头,但见敖丙眼睑半垂,睫覆成帘,眸光流转成水,于是天也倒扣下来,倾泻清蓝色的雨。


靛蓝的发淌在地上,似铺开一汪浅溪,又泛着大海的颜色。哪吒忍不住伸手去挽,指尖探入发缝,被那丝缕顺滑的清凉气所包裹,他忽而餍足地叹出一口气。


他看敖丙,越看越觉得心腔里躁动不平,似被一把火苗慢慢舔着,又无可自抑地欢喜温柔。哪吒觉得自己很矛盾,一时只想欺负敖丙,把他欺负到眉眼生晕,全身透粉,好叫他整个人都化做自己身下的一滩水;一时又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出来,日月星辰也好,江河山岳也好,统统都放到敖丙面前堆着,任由他巡拣挑剔。


忍不住低下头去,他轻轻咬上眼前人的耳朵。敖丙下意识缩了缩,但他咬住不放,也就随他去了。非但如此,敖丙还主动伸手,环上他的腰,和他贴得那样紧密,一任他狎弄亲昵。


心尖上化了水,半个火星子都再迸不起来。


短短三年人生,心头舔火,胸中难安,他时常感觉自己灵魂深处似乎缺了点什么。如今才明白,混元珠原本阴阳一体,注定我今生命里缺你。


生为魔童,他畏惧的从不是天意命数,却害怕会被身边的人彻底放弃,从而失去面对未来的希望和勇气。


即使是魔童也并非无坚不摧,就算是妖孽也害怕期待落空。伸出去的手,如果没有人肯握住,被弃置在空中冷却了,最后一丝温度散尽,心也就冰封霜冻了,再不会回暖。


但魔丸现在知道了,这一遭人世之行,他有爹娘,有弟弟,有师长。他的血亲,从没放弃过他。


“头发乱了,我帮你理好吧。”因为还含着敖丙耳尖,哪吒的声音听起来含含糊糊的,然毋庸置疑,他的语气温柔和软,再无半分愤懑不平。



二十三



按礼,男子成人,束发戴冠。


敖丙外形长得快,但实际上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岁,却早早就为自己束了发,戴了冠。哪吒从前还老在内心嘀咕,明明出生比我晚,小孩子装什么老成?


如今情形特殊,时间不多,难得行此温存事,自然要拿出十二分的耐心。


随手折了一段花枝,施个障眼法将之幻为木梳,他将敖丙那把柔软细腻的好头发绾在指尖,反复端详着,好像掌中卷起了一朵蓝色的浪花。


梳齿咬合进发缝里,顺着后脑,滑落腰际,从发根一路梳到发底。


莹蓝的一把缎发,流水般自指尖漫过,萦来绕去,牵丝勾连,一缕一缠绵,一寸一缱绻。


他想着,也只有敖丙这样温柔的人,才能养出这样细软的发。


如此令人爱不释手,简直不舍得就此松开。


可惜越是如此,越要速战速决。


待到他为敖丙拢好发髻,束冠时才发现,先前就地荒唐,敖丙的发簪早不知被他丢到哪里去了,这一时半会也找不回来。


没啥关系。他把木梳化回细细的花枝原型,对准冠孔插进去。理好以后,左右打量一番,哪吒犹觉不满意,于是又捏个术法,于那段充当发簪的枝条上又催开了雪色的花。


幽幽的冷香,暗自浮动着,渐次绽放开来,一如月下美人姗姗而至。


当初他待在府中无处可去,日日倚在墙头看花草树木,等到入了冬,四处一片严霜肃杀,则更加百无聊赖。但也就是那时,墙角沉寂多时的一树老梅,某日突然不声不响就开出花来,远看还只以为是覆了雪,然不待走近,已然暗香袭人。


从前爹说梅有风骨,他颇不以为然。风不风骨的,哪吒不感兴趣。他只知道,这梅香,与他的敖丙,很相称。



二十四



敖丙把自己收拾好了,回头也折了段花枝,同样要为他束发。


对于自己那个冲天炮仗一样的发型,哪吒还是很满意的。但敖丙坚持,也就随他去了。


他那把狂野头发,天生不驯,根根朝天,并不好打理。敖丙握着他的发丝,一面耐心梳理,一面还来打趣他:“当初听娘唱过,一梳梳到尾;二梳白发齐眉;三梳儿孙满地;四梳永谐连理。”


哼,别以为小爷不知道,这是给女儿送嫁时才唱的。


要论耍嘴皮子,哪吒可从没输过。眼珠一转,他笑道:“这个不好听,还是小爷来唱给你听罢。”一边说着,一边又动手动脚起来,抬手就向敖丙脸上摸去,“一呀摸,摸到妹妹头上边;二呀摸,摸到妹妹眉毛边……”


敖丙自小生得乖巧,只遇到过这样一个厚颜之徒,已然招架不住,当下便脸颊绯红,赶紧躲开他的爪子,也不敢再继续和他斗嘴了。


哪吒没有发冠,敖丙也就学着他之前的做法,先为哪吒扎好发髻,又把枝丫幻化成莲花冠,为他扣在发髻上。


做好这一切,敖丙低垂着眼,轻声道:“爹娘说过,成年束冠,就当我们一起长大了。”


明知没有将来,他听得心里难过,却因此更要挤出笑容来,直笑得两腮僵硬,口中都泛出苦味来。


敖丙轻轻拉他的手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

“出来这么久,爹娘会担心的。”


是啊,魔丸的天劫、龙族的婚事、惊慌的村民,满地鸡毛还待人收拾,无从逃避。


他攥紧敖丙五指,反手一拽,把人带进自己怀里:“急什么?先陪小爷尽个兴。”


敖丙睁大了眼,流露出一种懵懂的疑惑,愣愣地凝视着他。


苍穹与海,天水两碧,俱在他瞳中交汇。面对这样的眼神,有几人能忍心拱手相让?


扣住那窄窄一握的腰肢,他凑近了去,一面亲吻对方的脸颊,一面顺口胡诌:“都说情是穿肠药,小爷今儿吃个饱。色字头上一把刀,不怕天雷闪了腰。”


风火轮振地而起,自觉迎向主人足底。揽紧敖丙,少年轻身飞上半空,向着茫茫东海腾去,将万里江山都践在脚下。


“天若有情天亦老,老子只要这一秒。”


即使天劫在即,也总要先恣意纵情,才好尽兴而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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