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朽（下）
四
四千年来，天界无花。
这样说也不十分准确。应该说，四千年来，自花界独立以后，天界就没有真正的花了。但承平时节，要粉饰太平，依旧少不得锦上添花。
鲜花固然美好，却也只是点缀，并非必需品。法术幻化出来的花，瞧着同真花别无二致。只是那些装饰门面的花，初看鲜妍明媚，再要多观几眼，就显得单调乏味，又毫无生气。
年岁渐长，法术增持，天界两位殿下可以自由出入天庭，开始频繁前往六界其他处。他们第一次去到人间，在人界看到一种艳红似火的花，花发时也热情如火，宛若一朵朵焰蕊，燃放起来，便开得漫山遍野，映衬满目朝霞。
杜鹃花与鸟，怨艳两何赊。
杜鹃花，常名映山红。红色是一种温暖的颜色，偶然也会令人觉得刺目。而与它同名的鸟，也留下了子规啼血的凄寒传说。
据说，杜鹃鸟，是一位人间帝王的精魂所化。帝王贤明，禅位后也时时挂念他的子民，故而死后化鸟，每到入春，便来提醒人们“快快布谷”，勿误农时。啼喑而成血，血染枝上花，便留下了这断肠之说。
关乎这个传说，旭凤没有太多感触。于他而言，杜鹃花最大的意义就是，能入口，而且味道还不错。
润玉对此多少是有点触动的。他自小的处境决定了，他看过的书可能远比能说得上话的人要多，故而见了非人之物，也许反倒感觉要亲切自然得多。
不过旭凤没有容许他多想，旭凤突然扯下一瓣花冠塞进了他口中。
好吃。旭凤自己嚼着花瓣，难得说话倒不含糊，你也试试。
这样突兀的动作，由他做来，却显得十分理直气壮。他的喜恶由来分明，面对亲近的人，也就全不避忌，自己觉得好吃的，当然也要毫无保留地分享出来。
润玉自书上看到过，大部分红色杜鹃花确实可以食用，当然也有部分杜鹃花含毒素，主要为黄色杜鹃。
旭凤从小养尊处优，虽没到非练实不食、非醴泉不饮的地步，却也不是什么都肯轻易入口的。润玉偏头端详他，青年人的脸庞，线条不再圆润饱满，笑起来那种蓬勃天真的孩子气还是没能潜藏彻底。
他们共同经历过好奇心极重的闹腾童年，见证过彼此的青涩懵懂。成年后的旭凤收敛了一身童稚，却又总在某个瞬间，不经意间流露出独属于那只小雏鸟的韵容。
怎么样？旭凤期待地望着润玉，等兄长一个评价。
润玉点点头，酸中带甜，口感确实不差。说话间旭凤已经摘了一把映山红，又拉着他并肩在草地上坐下。
他刚坐好，旭凤便身子一歪，躺倒在他腿上，毛茸茸的脑袋枕在他膝间。人前威风凛凛的战神，到了人界，倒成了一个撒娇打滚无所不为的小无赖。旭凤将手中满把的红花塞进他掌心，眉眼都弯成月牙儿，还颇为颐指气使地命令道，你来喂我吃。
润玉看他一会，当真乖乖拈下一片花瓣，指尖递到旭凤嘴边——
旭凤张嘴去衔，润玉却缩臂收肘，手腕翻转，将那瓣艳红送入了自己口中。
凤凰鼓起腮帮，嘴角微瘪，脸颊膨成一个球，谴责地盯着他看。润玉又撕下一瓣花，拎到他面前，而后再一次当着他的面，把花瓣叼在了自己齿间。
润泽朱妍的唇尖，染上了一点嫣红花汁，水色映丹霞，愈发鲜艳欲滴。编齿如贝，红白相衬，胭朱结霜葩。偏他还要轻抿唇瓣，挤压那两爿轻绯薄红，成就某种不自知的引诱。旭凤眼睁睁看着他戏弄了自己两次，再按捺不住，一骨碌翻坐起来，反手将润玉按在身下，低头就去啄他唇齿间的遗香。
这举动亲密得过了界，旭凤又没有拿捏力道，齿关相交，似某种内心的碰撞，炸开微甘而滞涩的疼痛。润玉将他推开，一手捂住被啃痛了的唇，乜过眼来瞪他。嗔怪十足的一瞥，落在旁人眼中，也如某种甜腻的诱惑。
而他们做着这样幼稚的事，竟也没有哪个感觉不耐烦。
五
那次出来，返回天界时，润玉带来一盆水仙，并尝试着在璇玑宫养了起来。
天仙不行地，且借水为名。水仙的别名不少，凌波仙子、金盏银台、玉玲珑等，又仙气又雅致，委实好听得紧。
但水仙未曾开花时，长得也就跟个大蒜没什么两样。
润玉尽心照料，寻了通风向阳的处所，又时常换水，日日顾惜，夜夜拂拭，心诚所至，简直能叫铁树也催开了花。可惜这株雅蒜铁石心肠，顽抗了数十年，最终宁可自行了断，就此枯萎了去，也始终不曾花开一度。
润玉那时也零零星星听到了一点风声。先花神故去以后，也许她带走了全部的光明和希望，从此天界便如冰原荒漠，再养不活花木了。
他对着那盆死去的水仙，心中很是难过。他想，这件事，说到底，还是自己的错。几千年了，他早该知道，天界这么冰冷，又是一片荒土，根本种不出花来。当初他就不该心存侥幸，强要将不属于这里的花栽来，却无辜累死了它。
旭凤来看他时，润玉正望着枯死的花株发呆。当初他从人界带回花种时，旭凤正陪着他，如今看到水仙也没能逃过凋谢的命运，凤凰也难免胸中戚戚。
眼可得见的，润玉不好过。旭凤想了想，浮起个没心没肺的笑来，感叹道，可惜了这盆大蒜。
润玉果然抬起头来撇他一眼，这是水仙，不是大蒜。
旭凤笑道，我觉得都长得差不多啊。大殿博闻广识，不如就趁今日来为我说说，水仙和大蒜有什么不同？
润玉注意力被他带偏，从前博览群书，如今派上用场，便开始引经据典详细解说。
旭凤也很配合，听得很认真，时不时点点头，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，基本都有依有据，又偶然夹杂几句外行发言。
全然鸡同鸭讲，对话进行不下去；一言即可蔽之，交流也没有必要。如此这般，偶作不懂，却又能一点即通，倒是最为合宜的谈话方式。
几千年下来，他们的交往都是如此，言不涉深，却也并不浮浅，而情谊自在此间。
但如今来了一个锦觅。
毫无疑问，锦觅是个可爱讨喜的姑娘。
这样多年，他们都已习惯了，天界养不出真正的花木。但锦觅一来，随手便为他们催开了一树繁华，赠予他们满目流霞。她所过之处，处处满是笑语欢声，那些蓬勃生长的，鲜活奔放的，皆泛起春的生机盎然，飘开阵阵清香。
她像一道光，一阵风，无处不在，无所拘束，又难以捉摸，无从挽留。
她的视角似乎也时常与众不同。她看了一个小人鱼的故事，又兴致勃勃地来分享给润玉听。她告诉润玉，小人鱼救了王子，爱上了王子，继而为了王子甘愿牺牲自己三百年的寿数，交出美妙的声音换取能够上岸行走的双腿，并且忍受犹如行走在刀尖上的痛苦。
可是王子没有爱上小人鱼。王子错认邻国公主是他的救命恩人，他娶了美丽的邻国公主，却不知道，得不到王子爱情的小人鱼将会化作泡沫。
付出一切却毫无回报，便是局外旁观者听了，都难免感同身受，要为之心碎动容，小人鱼却心甘情愿地赴了死局。她放弃了杀死王子换回鱼尾重归大海的希望，于日出时分独自跳入了海中。
这样的牺牲值得吗？
锦觅眨巴眨巴眼睛，小人鱼认为值得，那就是值得的呀。
她得到了不朽的灵魂呢。
小姑娘五指攥成拳，小拳头抵着下颚，很是认真地同他说，我觉得，她并没有被辜负啊。
她说，王子只是认错了人，他不知道小人鱼才是他真正的救命恩人。而且他爱的人是邻国公主，他没有爱上小人鱼，那他也没有做错什么。
如果小人鱼能够告诉王子，她才是救了王子的人，也许王子真的会和她结婚吧。但也有可能，王子爱的依然还是邻国公主，他只是为了报恩才愿意娶她，而不是真的爱她，那小人鱼还是得不到不朽的灵魂啊。
锦觅说，感情的事我也不懂啦。但我觉得，小人鱼是运气不好，可运气这种东西是老天给的，如果老天就是不肯给，那也没有办法呀。
她笑起来眉眼明亮，是天真无邪又没心没肺的样子。她抓抓头发，歪过头来，那么纯净可爱：我就时常觉得，有些方面，我运气挺不好的；有些方面，又似乎运气挺好的。所以我想，有些事做不成，可能是我运气太差，但我一直坚持做下去，老天终究会在其他事情上面补偿我的。
就好像小人鱼，她最终，还是得到了不朽的灵魂呢。
锦觅话里话外，数次提到不朽的灵魂，只是那时候的润玉和旭凤，都没有在意。世人眼中，小人鱼的故事是个彻头彻尾的爱情悲剧，得不到王子的爱，化作泡沫就是她的终点了，谁还会关注她是否得到了不朽的灵魂呢。
也是从那时候起，栖梧宫多了一树火红的凤凰花，璇玑宫也栽下了雪白的昙花。
六
那之后，可能也就数十年的功夫，发生了许多事情，一任世情沉浮，足够天翻地覆。只在一夜之间，栖梧宫的凤凰花枯萎了，璇玑宫的昙花也灰飞烟灭。
不是花草不愿眷顾天界，实在是这冰冷无情的天界，容不下花木自然生长，容不下花骨朵蓬勃盛放。
旭凤重新回到天界时，满目苍凉，通身萧肃，带着一天一地的仇与债。
神仙的寿命太漫长，而短短数十年间，他经历了故人陌路，应对过政变危机，遭遇了背叛刺杀，失去了父母双亲，见证了人心易变，最终被抹杀了过往荣光。就在并不久远的之前，新婚的妻子又于他怀中消逝了。
这一切，都是拜润玉所赐。
——不论是否有失偏颇，从他的视角，所能得到的信息，最终指向的结论，便是如此。
从前几千年的时光流逝中，他都觉得自己很年轻，鲜衣怒马，意气风发，青春无价。如今不过朝夕之间，他那颗曾经滚烫的心却好像历经沧桑，连同血液里流动的，也不再温热。
有时候他会怀疑，自己胸腔里跳动的，还能算是鲜活的血肉吗？那不像是一颗活物，也不像是血肉凝成的，却变得胶着稠重，甚至漆黑冰冷，似一团树脂，又灌入铅水，沉甸甸坠在胸口，每一次搏动都激起刀剜针扎的疼。
他大抵是有足够的理由去仇恨的，也有足够的筹码去清算这一切。然而他提着剑，穿过重重宫门，终于见到润玉，苍白憔悴得全然脱了相的润玉——他分明清楚，润玉是为了谁而自苦，只他偏偏不想承认，宁可自欺欺人。
仇人相见本该分外眼红，然他心头戚戚，历历分明，渐次浮现出来的，竟还是锦觅当年转述的那个故事——
王子的新婚之夜，小人鱼的姐姐们交给她一把尖刀，要她杀死王子，让他的血流到自己腿上，便可恢复鱼尾重回大海。小人鱼走进帐篷，看到美丽的新娘卧在王子怀中，而王子，正在梦中喃喃地念着他的新娘的名字。
原来，王子已如此深爱他的新娘。
小人鱼爱着王子，一点也不比他爱自己的新娘少，又怎么忍心伤害他？
岁月如梭，时光若风，呼啸着匆忙自身体里碾过。小小的凤雏曾经窝在兄长怀里，奶声奶气地宣告，我喜欢兄长，有从天上到地下那么多。而那时候，兄长微笑回应，竟然有天圆地方那么多。
旭凤想，我没骗你。
那真的，是很多很多的一份爱。
那些辗转难死的、挣扎求存的爱意，生长在一颗快要枯死冻死的心里，竟还能反馈以那片情田以养分。
——于是如你所见，故事中的最后，小人鱼丢下了尖刀，转身跳入了海中。
旭凤也扔下了赤霄剑，转身离开了天界。
旭凤离开了，而天帝自下罪己诏后，第一次走出了璇玑宫。天帝心中空空，万念俱灰，却又无处可去，只是漫无目的地随意乱走，不知不觉间抬头一看，却发现自己来到了姻缘府。
自他大婚政变以后，丹朱见到他就没有好脸色。如今偶遇，锦觅已逝，狐狸仙人念及故往，想见他们兄弟到底都对锦觅情根深重，如今又同为天涯沦落人，看到他这副形销骨立的颓废模样，自己心中倒先软了一块。
月下仙人从来是个拎不清是非大义的糊涂人，却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多情人。于是那个下午，天帝在他嫌隙已久的叔父的陪伴下，留在姻缘府完完整整看了一场戏。
自姻缘府里出来，天帝仰头望了望天，又俯首望了望地。天远地阔，山高水长，尘寰这样寥远旷荡，何处不起苍茫。
这样久了，他才终于了解到小人鱼这个故事的完整内容。这样久了，他才终于明白，难怪锦觅当初，要那样反反复复地提到，小人鱼已经得到了不朽的灵魂。
原来小人鱼初心所求，是为得到不朽的灵魂。之于永恒的天地，人鱼三百年的寿命实在太短暂了，渺如沧海一粟。奶奶告诉她，得到人类的爱，即可拥有永恒的灵魂。
而她为了这样一个愿望，放弃鱼尾，失去声音，忍受行走的痛苦，看着王子爱上别人而暗自伤神。吃尽苦头的小人鱼，最终放弃了愤懑伤害，放弃了悲哀不平，怀抱不悔的爱念，纵身跳入海中。因着她的善举，光明眷顾了她，永恒拥抱了她。小人鱼从此化为天空的女儿，真正拥有了不灭的灵魂。
在他走出璇玑宫之前，旭凤离去以后，天帝独自枯坐在璇玑宫，心中泣血，了无生意，却求死不能。他一度甚至动过心念，想起了锦觅曾经服下的那颗陨丹。
陨丹断情绝爱，服之则不必再为情所苦，也许十分适合此刻心如死灰的润玉。生且孑然一身，死亦难逃鄙弃，润玉此生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？
那枚自出生就扎根在锦觅体内的陨丹，于大婚之日被她呕出，又被润玉收藏在七政殿。
丹药通体妃红，圆润饱满，覆着温润的光泽，就似一颗刚从枝头上摘下的朱果。
那么诱人。
面对陨丹，天帝却颤抖起来，背上泛起冷汗，手足俱是冰凉，就连呼吸都被打乱了节奏。
断情绝爱，此后不必为情所困，该是多么巨大且不必回头的诱惑。
在那时，早当再无牵挂一了百了，他却还在迟疑什么呢？
如今润玉明白了。
陨丹不是良药。陨丹只能压制情爱，却不能断绝感情。感情本身，却又有什么罪过？
一瞬间，几千年的故往，都被浓缩在须臾之间，一幕幕铺展到眼前来。
天帝想起初春的风，将融的冰，柔嫩的绿，艳烈的红；想起柳梢吐芽，细草爆青，杂花生树，群莺乱飞。
他想起，那个至死也记挂着子民的望帝，每逢入春，便化作一只杜鹃归来，声声叫着布谷，催促人们勿伤农时。
他想起他在人界看过的花，姹紫嫣红，群芳争艳，千光万化，尽态极妍，那是天界死气沉沉的虚花全然比不上的鲜活。
他想起山河永驻，万古长青，几曾因人老？而天地之间，也自有一股浩然之气，洋洋美德，荡荡巍巍，存于人心，永世不竭。
天帝生就一颗棉花心，长于微末，颠沛于世态炎凉之中，流离于人情冷暖之间，故而心思柔软细腻，能同情世间一切不平，能体谅天下孤懑苦楚。
润玉只有一颗心。这颗心有时脆弱易碎，敏感易伤，却也因此能感他人之所感，痛他人之所痛。这颗心也曾坚韧至极，独自挺过了千万个漫漫长夜，看彻天意命数，从而孤注一掷，直教日月乾坤皆倒置。
天帝，生来就是要入世的。不将自己整个浸入尘世之中，体味众生百态，了悟人寰八苦，如何能懂得悲悯，学会超脱，从此登临绝顶，高屋建瓴，怜世人之所爱，解凡尘之所苦，来做这一界之主？
俗世之爱，皆因高洁的灵魂而不朽。
从姻缘府出来，天帝还是那个天帝，润玉却又不仅仅是从前的润玉。
都说天道无情，可是天帝依然有情。天帝心怀慈悲，愿与乐拔苦，护持天下芸芸众生。
胸怀丘壑，有容乃大，必将成就不朽的功业，不朽的精魂，不朽的传奇。
他再不需要借助一颗陨丹来寻求解脱了。
七
三年后，天帝和他的弟弟，在人间喝了一回酒。
四下鸟鸣，晴光朗照，风中挟来阵阵花木芬芳，是久违的清新自然。言谈间，天帝提及，自她去后，天界已再不见花开。
言者看似无心，观者看似无意，却也未必无心无意。
数日后，天界迎回了一只凤凰。
火红的凤凰，似一团火浪，一路从人界燃到了天上，惊起侧目无数。
而凤凰只一心一意向着九重天上飞，嘴里小心翼翼叼着一株艳红的花。
神鸟上了天庭，化成一个玄衣青年。青年见到他的兄长，便微笑起来，挥挥手中的杜鹃花：又到人界春花时节，正好看到了，就想带给你瞧瞧。
江南无所有，聊赠一枝春。
很多年前就是这样，凤凰所拥有的，凤凰所以为好的，都想要与兄长分享。
这世上，有一种不朽，叫做爱而有容，至死方休。
予我不朽的灵魂，予你不朽的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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