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朽（上）
一
对于多了一个弟弟的意义，润玉最初的印象实已经模糊了。若要自记忆深处搜寻，能追溯到的最早，大约还是要着落到叔父府上，小凤雏把自己缠绕进红线堆里这件事里。
旭凤那时太小，不能化形，就是一个羽毛都没长齐的小鸟团。小团子虽年幼，造作的本事却不小，那回胡闹，卷着红绳翻滚，不知怎的就把自己裹进一团乱麻里。他那时不知道厉害，小脑袋不安分地乱钻乱顶，结果不但未能松脱，反而还被丝丝缕缕的红线套住了脖颈。
红线交织在颈上，因着一番胡乱扭动，折腾到线头莫名拧成死结，将蓬松绒羽都勒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弧圈。天蚕吐丝成绳，原是为了牵系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姻缘，如今却化为绞索紧贴着小雏鸟细嫩的皮肉。
鸟的双翼远不如人的手指灵活，小凤雏解不开绳结，挣不开桎梏，不成章法的举动只会令红线愈绷愈紧。四下偏又无人，求助也无门，一时急得他又是蹬爪又是拍翅，却无论如何拿这些缠绵丝线没有办法。
凤凰属火，性情也急躁，天生耐心就不好，一急之下灵力失控，翅尖扑打，扇出一道炙风来。风挟火浪，焰头窜起三尺高，火舌所过之处烈炎灼人。
小凤凰有能耐放火，却没本事灭火，绞缢在脖子上的枷锁因他的胡乱动作又越收越紧。眼看着火势蔓延，张牙舞爪，行将舔舐到身前来，他却偏偏被红线束缚着不能脱身，急得小羽毛团子吱吱直叫，哪里还有传说中凤鸣岐山的半点儿风采。
那日，若非润玉偶然经过撞见了，及时甩出一条水龙浇熄了火焰，只怕破壳不久的小凤凰就要提前涅槃了。
即使润玉来得还算及时，凤凰之火的烘烤之下，四处皆是熏燎的痕迹，姻缘府也只剩半壁焦土。一片呛人的烟灰尘土中，方才还惊慌失措的小雏鸟倒是瞬间镇定了，习惯了被人捧在手心的孩子拍拍短短的翅膀，扭着丰腴的身体，摇摇摆摆地走到润玉跟前来，爪尖在地上划拉两下，理直气壮地要抱抱。
兄长弯腰抱起他，就像掬起了一辉荧火，从此他理直气壮做了兄长的跟屁虫。
在旭凤能够化形之前，火红的小凤凰紧紧随在一个人身侧，实力演绎什么叫做亦步亦趋。旭凤那时的体形实在太小，又总爱粘在他脚边，润玉生恐自己走路时一个不留神就踩到了弟弟，总少不得要屈身将他托起来，团在手上。然后小雏鸟便歪歪脑袋，蹭蹭他的指尖，又拿鸟喙亲昵地轻啄他的掌心。
旭凤分明是一只火凤凰，却喜欢跟在水系应龙身后，不畏严寒也不怕冰雪。丹朱偶然问起来，小凤雏也显得很奇怪，不懂叔父为什么会提出这种问题。
在小凤凰团子看来，那些松松散散的雪，都不过是蓬松柔软的棉花。而他的兄长，则是棉花中的棉花糖，凉丝丝，甜津津，一眼见之，便好似盛夏寒气湃于心。
二
稍大一点，小凤凰能说话，懂得表达自己的思想了，他努力大张着羽翼，尽可能宽阔地将翅膀所及的空间拉开，向着润玉比划：我喜欢兄长，有这么这么多。
可惜他还太小。润玉也张开手臂，对他比划了一个动作：我也喜欢弟弟，有这么多。
即使润玉尚且只是一个小孩子，小胳膊小腿也张罗不开多大范围，但也能轻易叫旭凤看出，那是很多很多的喜欢，比自己所能企及的要大得多，甚至要多出好几倍那么多。
要怎么办呀？孩子争强好胜，在谁爱谁更多这个问题上，旭凤可不想输啊。于是小凤凰使劲扑腾翅膀，踮起脚爪用力往上飞。他一边不住扇着羽翼，一边还不忘蹬踢趾爪，艰难地喘着气，挤出声音：我喜欢兄长，有从这里到地面那么多。
小凤凰真的太小了，翅膀还稚弱无力，即使已经这样拼命了，也不过堪堪飞到润玉肩头的高度。润玉只不过是把手举过自己的头顶，轻轻横比一下：我喜欢弟弟，有从这里到地面那么多。就如此轻易地，将他所划出来的大小给覆盖了下去。
可恶，又输了。小凤凰简直要哭了，眼里飙着小泪花，头顶翎毛都快炸开来。他一头栽进润玉怀里，挟着哭腔气鼓鼓地说，我喜欢兄长，有从天上到地下那么多。
奶声奶气的腔调，又染上了鼻音，显得十分委屈，声气却又是铿锵有力的。润玉这才发现他的不对劲，惊愕之余，待回过味来，又忍俊不禁。跟弟弟还有什么好争的呢，何况被爱本身是件多么幸福而有所倚仗的事。
润玉微笑，故作夸张地感叹：居然有天圆地方那么多，真的是好多好多啊。
这回兄长终于不再加码，小旭凤便自觉扳回一局，总算心满意足，于是又在润玉怀中打个滚，把柔软肚皮都摊开，十分得瑟的模样。
润玉揉揉他的肚皮，感觉自己的胸腔里也有什么融化了，奔涌着一股暖流。
三
小凤凰喜欢去叔父那儿玩。叔父收集天下话本，评说世间传奇，又喜好热闹，时常排演新戏。三丈方台，说唱念白，聚敛天下之悲欢离合，演绎世间之爱恨情仇，确实十足新奇。
丹朱也疼爱凤娃儿。小凤凰天生心大，活泼欢实能蹦跶，他又偏爱在红线堆里打滚，红线缠了一身，月下仙人见了，立马未雨绸缪地操心起侄儿的终身大事来。
这话本传奇里，从古至今，口耳相传，所津津乐道喜闻乐见的，就是英雄救美了。你看啊，白娘娘为报恩小牧童而以身相许，张生智搬救兵救莺莺而终成眷属，柳毅义气传书助龙女而喜得姻缘……正所谓，豪杰还需红袖香，英雄难过美人关，报恩则还情，有情饮水饱，佳话啊佳话。
被叔父这么灌输一通以后，小凤凰听得迷迷糊糊，又懵懵懂懂，最要命是他还喜欢不懂装懂。故而他回去第一件事，就是找到兄长，翅膀一拍胸口，拍得豪情万丈，一张嘴便要气冲云霄：兄长救我一命，大恩大德无以为报，唯有以身相许。
……
许多年过去，当初小凤凰的童言童语，都尘封作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陈年笑话。
成年的凤凰，上得战场入得殿堂，再不爱去叔父府上听戏了。小孩子长大成人了，慢慢开始明白，戏文里都只是瞎编的故事，就像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为报恩而对兄长以身相许。
但这时候，他身边多了一个小书童锦觅，锦觅就最爱到姻缘府去看折子戏。有一回锦觅回来，兴致勃勃跟他讲，她看了一个小人鱼的故事。她说，小人鱼从小生活在海里，她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浮上海面，于暴风雨中救起了一位王子……
她话还没说完，就被旭凤不耐烦地打断：行了行了，又是个报恩还情以身相许的故事，听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。
锦觅睁大眼睛，很是不满他就这样粗暴武断就下了结论，然而却也来不及申明解释，就被他赶出门去。
几天之后，旭凤再次听到这个故事被提起，他这才知道自己猜错了结局。
他看到，锦觅跟润玉坐在星潭边上，欢声笑语地讲述这个小人鱼的故事，一双人影在月色下拖得斜长。小凤凰幼时对于一个游戏乐此不疲，他总爱追在兄长身后，踩踏他拉在地上的影子。
从前，这是只属于他和润玉的心照不宣，只要他踩入影子的范畴，兄长就会回过身来对他微笑。如今，这从小玩到大的游戏，他们彼此间却似乎失了默契。他匿在那双长影中，润玉虽仍旧第一时间发现了他，兄长站起身来迎接他的笑容里，却揉进了一分无以名状的尴尬。
评论(20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