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间抽风客

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

归去来(三十一)



三十一



二更云,三更月,四更天。


润玉醒时,烛火犹然煌煌,光焰昏昏,映得满目都是温柔晕红,是那样喜庆热烈的颜色。


耳畔吸气声清浅。微一侧首,旭凤呼出的气息,微热,温软,绵长,悠远,轻轻扑在他脸颊,似一岚山风,一脉烟雨。


润玉抬起手,动作敛得轻缓,臂弯绕过旭凤,指尖小心翼翼探入枕下,仔细搜寻,果然摸出几个圆圆的珠子。


人云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梦是人心的延续。润玉把那些梦珠攥在手里,似捏住自己一颗心。将心事尽数袒露人前,对润玉来说,实在太难了,那简直就像是将他剥去衣裳、当街示众,成就一场公开处刑。


可那些深埋于胸的,辗转反侧的,进退维谷的,患得患失的,终究还是给旭凤看到了。怪道旭凤今晚会那样狂热,简直是魔怔了一般,剖心破腹地对着他发痴,几乎要把他烧死在温柔冢中。


他低头,凝视旭凤的睡颜——旭凤眉头舒展,唇角翘起,含着笑意,全然是不设防的喜悦,满面孩子气,笑得那样纯粹,那样动人。


——旭凤是不是正做着好梦呢?


起身下床时,因为怕惊醒了旭凤,润玉索性也不去取外袍,就只披着中衣,鞋履也只草草汲着,蹑步屏息走到门口。


刚推开门,一对绮丽长角就撞了进来,险些把润玉给顶回去。魇兽先前被带去花界,多日不见他,如今终于回归,自然很是喜悦,急着想要同他多亲近亲近。说来,要不是旭凤今夜表现得太过于急切,魇兽本不会被赶出门外。


因怕惊醒了旭凤,润玉笑笑,轻轻带上门,又摸摸魇兽的脑袋,示意它不要发出声音,缓步带着小家伙向外走。


魇兽就着他掌心蹭了蹭,走出几步,忽而打个饱嗝,嘴一张就吐出个珠子。


它究竟吃了多少梦?拍拍这小家伙,润玉摇摇头,抬手接过梦珠。


昏黄梦境,心有所思。


润玉在梦境中,看到自己的脸。他看到自己盛装华服,披纱曳裾,与旭凤并肩同行,一步一步,践立在九宵云殿的天阶上。


梦里旭凤握着他的手,旭凤说他一不信天命,二已无高堂,但求一人为伴,纵离经叛道世所难容,也不改其衷。既已惊世骇俗,也就无需顾及世俗眼光,繁文缛节皆可免去,惟愿人长久,白首永同心。


而后梦中画面一变,乾坤翻转,润玉看到自己仰卧在地,而旭凤伏在了他身上。穹苍似罩,江山为庐,陇土是榻,星辰作烛,婚服白纱皆垫在身下,旭凤环着他,托起他的脸,极虔诚也极温柔地吻他,又在他耳边轻声宣告,天地见证,你属于我。


旭凤贴在他耳边,颠来倒去也是那几句话,我很欢喜,我真欢喜,我太欢喜。一个欢喜,被旭凤词穷般挂在嘴边,反复念叨了无数次,犹觉不够,旭凤还要来诱他哄他,来回辘轳,非要磨得他发自肺腑一个肯定:告诉我,跟我在一起,你愿不愿意,欢不欢喜?


幕天席地,洞房花烛,乾坤为据。原来,这就是旭凤今晚做的美梦吗?


如若他们当真能有一场婚礼,世俗不会谅解,亲人也难祝福。索性旭凤也抛开了那些虚礼,只要润玉点一点头,允诺给他真心,已足慰平生。


梦里情话不断,喁喁私语,人影交叠,喘息渐剧,终至于云翻雨覆。润玉看了一会,两腮发烫,一时耳热,一时血沸,心中羞意大起,下意识便手中聚力,举臂向那珠子握去。


可是当真取珠在手,他却又低眉敛睫,五指轻拢,换了术诀,将黄昏梦珠改个颜色,慎而重之收入怀中。


魇兽眼巴巴瞧着他,不明白他这样做的意义,忍不住就要上前来,咬住他衣襟拉扯几下。润玉轻轻摩挲它两下作为安抚,又起步向着布星台去了,魇兽赶紧蹬开四蹄跟上。


其实四更时分,旭凤也醒了一次。


锦衾半寒,身侧无人,他只摸到一手凉风,心中也毫不意外。


旭凤转头,望向窗外,正好看到流光曳尾,划开天幕,上演一场星辰陨落。



彦佑这些天无所事事,到处闲逛,正悠然自许,却突然接到报讯,得悉月下仙人竟然死了。


据说是在忘川出的事,天魔两界的分界之地。


他赶到天界时,是在临渊阁见到的天帝。


临渊阁连着临渊台,当初废天后就是从这里跳了下去,之于某些为人子者,是为伤心之地,故而此后火神经过此处,都尽量绕行。


对于此事,彦佑也多少了解一点,故而他一进门,看到天帝凉薄身影,心头火起,忍不住就开口带刺:“陛下待在此处,是也自知无颜面对火神吗?”


润玉却比他想得更凉薄无情。


天帝袖手玉立,原正在观摩一张地图,听见彦佑夹枪带棒,也是一样面不改色:“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,你我心知肚明,何必多言?”


彦佑无话可说。


天帝宣他来,当然也不是听他废话的。润玉自言自语:“花界掌世间草木生发,是为三界粮仓。水族掌水系运转,经贯八方。自古以来,漕运就是为最便捷有效的运输途径。如果六界变故,两军对垒,则兵家必重之地,一者为后方粮储,是为军饷来源;一者为交通要道,是为后勤保障……”


听到这里,彦佑已然明白他这趟的目的,则更为气闷:“我总以为,你再怎样心机深沉,总归还对锦觅和鲤儿存着真心……”却想不到,一旦有事,最先被你利用殆尽的,就是他们两个。


后面的话,彦佑没有说出来,润玉倒也不在乎。他望着那卷地图,地图还是当初鸟族制作的那副,只是又增扩了数倍,不只是魔界地势分布,连同花界、人界、水族等地风物,也一并描绘了出来。


魔界地下气脉、人界各大水系、连同花界的位置,终于连接起来,连成一条脉络清晰的线。


地气水花,一条线上汇聚了太多,无粮则天下饥荒,水溢则漫地洪泽,地动则山河破灭。这条线,一旦爆破,形成连锁反应,该是怎样一副图景?千里江山,万年社稷,尽成焦土,又是怎样的地狱惨象?


又有谁会愿意看到那一天呢?


他冷静地说,“父帝还活着。”


彦佑瞠目:“……他?他不是,不是已经……?”


润玉摇摇头,明知接下来的话会引来误会,倒也不需要顾忌了:“他那日当众自毁,看似是为挽回旭凤残魂,实则也偷偷将自己元神一并藏入寰谛凤翎之中。事后,叔父又悄悄去看他,为他渡入灵力,把他藏在魔界,保了他一命。”


月下仙人一向识时务,那段时日却动辄作色摆脸给他看,其实也是为了掩饰太微还活着的事实。


果然彦佑脸色发青,嘴唇动了动,却没说话。润玉一看便知,彦佑定是联想到了,丹朱之死,可是事情败露之后,天帝泄愤而为?


但这已经不重要了。


“是万世升平,还是毁天灭地,端看父帝怎么选了。无民之君,不过民贼。既已为贼,又怎还会以生民为念?”


既然尽失民心,帝位难复,不若索性神州陆沉,六界沦丧,叫这天下万民,统统都来给自己陪葬。


对于曾经那位父帝,润玉已经不惮于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他了。


他甚至自嘲地想到,也许这世上,最了解太微为人的,就是自己了。毕竟,太微两个儿子里,润玉才是真正肖其父的那个。


旭凤看到他的梦境,旭凤爱他惜他,那样痴狂地想要用爱意来抹平他对自己的厌恶。生而为龙,娘亲当初为隐藏他身世,令他以为自己真身丑陋,其实事到如今都不过末节。承袭了太微的龙身,沿袭了太微的血脉,此时此刻,才真正令他倍感厌恶,倍觉耻辱。


幼时,荼姚待他苛刻,太微却时时来打圆场,那时润玉也曾以为,父亲到底是关爱他的。这对天家夫妇,一个唱白脸,一个唱红脸,一个明着打压他,另一个再来漫不经心抚慰两下,就能轻易将他这颗棋子笼络住,从此拿捏在手心几千年。


几千年下来,润玉当真相信过,他也曾得到过父爱。他信了那么多年,父帝英明神武,只是生性和软,又看重夫妻之情,才会处处退让,纵容荼姚横行跋扈。


如今想起,当年那个润玉,多么天真,多么愚蠢。所以润玉死了,天真为那个傻傻的润玉抵却了性命。


当初太微问他,如果六界一统,你以为如何?


登极以后,面对镇着穷奇的御魂鼎,其实润玉自己也想过,六界一统,又如何?


如果太微有知,是否会大笑出声?——此子类吾!


生而为龙,再没什么,能比肖似太微更令他感到羞耻痛苦的了。


阖上眼,他又想起当初慨然赴难的鼠仙。


他那时候还想不明白,为何鼠仙能这般刚烈,宁死无从,不为自己留下半点退路。如今他却刻骨地理解了,人心有道,道为一生所求。若亡于道,死便是最后的抗争,也是解脱。


天道亡覆了,人也就以身殉道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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