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间抽风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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思帝乡(五)





润玉代天南巡,自东南视察后返京复命,却牵出了大事。


东南地处富庶,鱼米之乡汇集,加上近年来风调雨顺,全无天灾之患,可谓是地沃民富,粮源充足。然而就是这样的年成,润玉此番南下核查粮秣赋银,竟发现东南国库空虚,仓谷监粮一应侵亏。


东南八省,国之赋税收入泰半皆出于此,乃是经济命脉之所在。其实这些年来朝中早也心知肚明,东南地富,豪强云集,中宫母族便是东南望族门阀,多年来衣带勾连,众豪门早与荣一体,倚仗国母势力,风头无两。


润玉此番奏报,便是直指东南诸省土地兼并严重,列户豪阀拥地自重,变国土为私田,恃裙带特权免交租赋,又把持盐政税课,已成尾大不掉之势,竟至于国库粮仓亏空。


且太微治下,用法严苛,润玉此番巡抚民情,另一大作为便是核实狱讼宗卷,复审重刑大案,以免冤屈错判。


奏疏末尾,润玉述道,甘愿将自己食封所得银粮,折计三万两,全部缴贮国库,以资粮饷,弥补空缺。


太微上位以来,群臣明哲保身久矣,如今润玉上书,一石激起千层浪。


风雨欲来,庶子竟敢同嫡母叫板。荼姚先是大动肝火,要召润玉前来问罪,为太微所阻之后又哭闹不休。东南诸省封疆大吏亦接连上疏,个个喊冤叫屈。朝中老油条们一时间也是噤若寒蝉,不敢公开站队。


太微端着面孔,不做回复,数日后,两边各打八十大板——


先是严厉斥责了荼姚,暂夺凤印命其后宫自省;又拿荼姚母侄开刀,杖责三十杀一儆百,令八省其他官员于限期内补足国库银粮,逾期未补者严惩不贷;至于润玉,太微则狠狠批他年少气盛,行事轻狂,不计后果,罚俸一年,闭门思过。


此番整饬,一串人吃了挂落。正当群臣惊疑之时,却又传出消息,荼姚自省数月,顿斥母族家风,并主动向太微告罪。


太微念她半生操劳,复其国母之位。同时,感润玉一心为国,且有捐身之功,令习国政,日临群臣,听断奏闻启事。


到此,太微用意才算分明。借大殿下之手整顿国母势力,又以此探出润玉确无结党营私之举。


从此国母同大殿下,两权相抗之势已成平衡。


朝堂上这场风暴,原本波及不到旭凤,他因修缮水利有功,提前返京,又领职前去北境督备军务。


然而两月后,二殿下擅离职守,私自回京探视太傅之女,为御史所弹劾,再一次置身民情舆论的洗礼之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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昭元帝再次醒来,才发觉自己竟于旭凤环抱之中倦倦睡去,甚至睡得很沉。


这段时日以来病骨支离,难得他今日却自觉精神尚嘉,也无需他人侍奉,遂披衣而起,扶着棱塌几案走到书桌边上。


早在他堪堪病得起不了身之际,已令人将奏折全数搬来寝殿,每日尚强撑着批阅政事。


四下空荡荡,旭凤已不在房中。


润玉也无心管他去了哪里,想来自己回光返照在即,先前已昏睡两日,遗下事务应是不少,需得抓紧辰光,尽快将这些奏疏分门别类理出个头绪来,再交接给旭凤。


旭凤移国远走十六载,这偌大一片土地,事务繁多——人丁已滋生几多口,每年国库收入多少,刑狱法度如何决断,民生工事修建进度几何,吏部整治又当怎样把控?这些问题,乃是最为基础的国务,新君心里也自当有个谱。


他坐下来,投身于一片章卷案牍之中。



旭凤却是去了御膳房。


北疆偏远,地瘠民贫,这些年下来嘴里早都淡出鸟了。馋了十六载的二殿下找到一盘果脯,掂起一颗红枣丢进嘴里,嗯,果然很甜。


午膳已将备上了,二殿下便理直气壮地视察自家后院,盘点起了菜色。


蓼茸蒿笋试春盘,人间有味是清欢。


可惜时节不对,只有冬笋,寒甘微苦,终究不及芦笋鲜嫩爽口。


不止是味道,形状也不如。


芦笋身形修长,瞧着不盈一握,又外封内裹层叠参错,可即便包了那样多层,也依然纤细劲秀。


颜色也不对。


你看那芦笋,外表罩着浅碧,内里嵌着嫩黄,需得一层层耐心剥开,扒到尽了,才能一窥当中的莹白如玉。


口感还是不及。


芦笋看着硬脆,入口却鲜甜滑软。


甚至手感也差的太远。


冬笋质感麻砺粗糙,哪里比得上芦笋光洁细腻,冰肌玉骨……


到了饭点,侍从经行时听到二殿下喃喃自语,见他眼生,没认出来,好奇问道,你这说的究竟是人还是芦笋呀?


旭凤马上回道,当然是人,你见过芦笋长这样吗?


居然就这么不要脸地承认了……那侍从瞠目结舌,赶紧退下了。


旭凤也懒得管他怎么想,径自端起食盒往回走,心里还在嘀咕:天天待在宫里,难道你没见过他?


他就是见过了,不但见过甚至还亲手摸过了,才会犯下后来这样惨烈的大错。



那一年,润玉十八岁。他亲眼见得,天晴雨霁,璇玑宫的昙花沾了雾,风露清愁,弱不胜烟,于半空兀自颤抖着。


一室龙涎香,绮靡香气甜腻浓重到催人欲呕的地步。


他冲进去时,看到润玉大约是想下床,却栽倒在榻下,十指攥成拳,一手揪着自己衣襟,一手扣进地板。


润玉向来注重仪容,惯于穿戴齐整,此刻许是身上难耐,自己将外袍、夹衣扯得松松散散,显露中衣内衬一角,玉灰之下漏出月白之清。


垂落的散发微微打卷,凌乱披落在耳畔,薄汗淋漓,却显得那张脸更加纤薄小巧,显得那下颌的线条愈发清隽孤零,显得他甚至不像真人,倒像一尊沁了水的玉像。


晨光仓促映在他脸上,皆氤氲成山岚霜雪。


他唇角沥着一线红丝,旭凤起初只以为是他练功不当走火入魔,将润玉翻过身来,才发觉他衣襟上也沾着血迹,是他之前发作时吐出来的。


润玉身上很烫。旭凤抱住他,那温度隔着衣衫也透体而来,简直似某种刻意的诱惑。


润玉在喘,呼吸急促,菱唇抖颤,大约神志已然昏聩,只是一念难寂,心有不甘,还在模糊呓语。旭凤将耳朵凑到他唇畔细听,才分辨出,润玉是在对他自己说:“要……活下去……”


活下去?旭凤心头一惊,难道有人要害他?又是谁要害他?


到这时,自己身上也生出某种难堪的变化,肌肤相贴处竟一刹至于滚烫如火,旭凤才恍然意识到,室内这熏香的味道不对……这根本不是龙涎香气!


他慌忙将香炉打翻,心中却想着,果然还是来不及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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