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间抽风客

跟基友一起养老算了

棠棣

真的是封建主义兄弟情,别再屏蔽了=L=

另外,倓,音同“昙”,是安静的意思。【请务必答应我不要读成“炎”或者“蛋”好吗?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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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前未觉,而今回首百年身,你到底还是回了天界,才恍然发觉那人说得没错,金阙银銮,琉璃宝玉,也不过是打造了天底下最华贵的一个笼子。

 

复道回廊,朱门玉户,重重复折折。

 

你一步步前行,影子拖在窗棂上,并不打算掩饰自己的踪迹。你也听到窗寮里粗重压抑的呻吟,似困兽最后的挣扎。你知道他终于也有这么一天了,然后你来见他。

 

你曾以为你再不会踏入这里,而今路终于走到尽头,推开门,你看见他。

 

他将自己锁在床榻上,披头散发通身落魄,中衣松松挽就,额间布满汗珠,还兀自曲起颈仰着头,一声叠着一声地喘息,目不对焦,似哭似笑。

 

他以月白为衣,眼中含烟笼纱。月色烟华,吞吐缭绕,将他掩映得那样迷离。你知道其实你一直看不清他,也不是什么秘密,只是自欺欺人了太久。

 

他见你来,照面下神情激动,那般热切渴望的眸光,只对着你一人,却是锦觅出现以后便很久不曾有过的情形了,此刻乍现,你内心便有些恶意地想,莫不叫人受宠若惊。

 

你知道他想要求什么,又不愿去深究他究竟为谁而求。他挣扎起身,似要向你扑来,恍若风月场中投怀送抱的暧昧,却被锁链牵制住,于是满室粗重鼻息声中又混杂了金石铮铮之音。

 

你停在他面前,略微低头俯视他,观察一只自断爪牙的困兽。不过数日未见,润玉已然憔悴得脱了相,散发落满瘦削双肩,襟口虚掩处更见嶙峋。

 

于是你认真地回想了一下,过去千万年,几时见过润玉这样狼狈?当初,人云兄长言念君子,温其如玉,你亦深以为然。

 

你曾以为,有匪君子,宽兮绰兮,善戏谑兮,说的就是你的兄长。谁又知他生了个那样明润的皮囊,占了个那样清雅的名字,心中却有本帐,睚眦必报,但凡欠过他赊过他的,通通都记在上面,一笔不差。

 

他讨还这些欠债的时候,也是一笔不落,甚至还要滚上利息。

 

你知道,他监守自盗暗修禁术,到如今反噬自身,你便是在此刻回敬他一句“天理昭彰终有轮回”,也并不为过。

 

可你心头蓦然闪现过去的,偏偏是“宿昔不梳头,丝发披两肩”这样不合时宜的绮思杂念。

 

你本该感到快意,然你清楚润玉如今这副样子是因为失去了什么,又怎么痛快得起来呢?

 

首如飞蓬,谁适为容?

 

你又何尝不是如此?

 

失去的已经太多了,时至今日你也只当自己早已心死。

 

一事伤心皆落魄。

 

 

一个身影飞鸟投林般掠进门来,天青雪霁的衣衫,倒很衬他的那身月白烟翠,就是无端刺眼。不速之客擅闯进来后便扑倒在你的脚边,扯住了你的衣摆,声泪俱下:“二殿下,我求求你,求你放过陛下吧。”

 

浮着泪痕的清丽面孔,也有几分眼缘,只你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。

 

她仰起脸,心痛忧虑和着泪珠滚滚而下,冲刷出深情无悔的底色。

 

润玉落得这般田地,竟也还有人死心塌地不离不弃。你看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女子,不免也心生几分敬意。

 

“他已经把自己锁起来了,不会伤及旁人的……”她还在哀哀哭诉,“他已经一无所有了……”

 

他已经一无所有了。

 

一句话破空劈下,这样卑微又直白,竟似冰棱贴着后颈滑落,叫人无声战栗起来。你一怔,下意识去窥润玉的眼,看到他也同样一怔,瞳孔收缩,本就惨淡的颜面,一瞬间空白如死。

 

下一秒,你看到他眼圈迅速的红了,阴翳尽现,幽火燃迸,又覆上一层单薄水光。

 

水中火,萤里光。脆弱得一触即碎,强自撑着最后的倔强。

 

你看到润玉淡薄唇缝揉成一条凄凉苦涩的线,他不再低头,抬起下颌只盯着你,呼吸又重,疾声催促:快杀了它!

 

亦或是他。

 

你怎么也想不到,到这一时,你竟感到不忍,是为了润玉。

 

不是因为他如今应得的境遇而心软,却是因为,这最后一个拦在他身前的人,还要拿他最后的尊严践在地上踩得粉碎,妄求以此换他苟延残喘。

 

不论是憎他恶他如你母神者,还是爱他怜他如眼前女子,竟都不曾明白:润玉其人,可杀不可辱。

 

事已至此,润玉他怎么活得下去呢?他又要怎么活下去?

 

下一刻,又是一种困顿麻木的疲惫感灭顶而来。你不自禁地要想,真傻啊。

 

敢于爱上他的人,可不就是傻?——天地为局人作子,看看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掌棋者,任劫起劫争攻守易势,他本不在局中。你我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,又何苦还要这般地……痴心不改?

 

他可会回头?可能回头?

 

你略为低首,瞥她一眼,声色漠然:“如果想你的陛下从此变成行尸走肉,你只管拦着。”她被你这句话惊到,而你不再犹豫,将她甩开,举剑刺向润玉的胸口。

 

剑尖入肉,不深,约一寸,血都没流出来。比起之前他误导别人给你的一剑穿心可温柔多了。

 

赤霄剑出便要喋血,你听到嘶号惨叫,却分不出究竟是润玉穷奇哪个更痛。焰焰蓝光自你手上闪现,又灌向赤霄,光华牵扯住润玉伤口处流逸出的缕缕黑雾,似地狱红莲焚尽罪孽业障。

 

已有那么多的人死在琉璃净火之下,如今你却要用它来救人。

 

收剑时你没有刻意控制力道,剑尖带出一串血珠,这大概是你在他身上制造得最重的伤口了。

 

你当然没忘记天魔大战当日,他赐你的一拳一脚一剑一术,创处犹在隐隐作痛。

 

那一场肉搏,毫不留情,状若疯魔,不成章法,全无风度。你回忆再三,想要找出他可曾手软的佐证来,结果想了又想,也只能承认,你那时确实将润玉惹急了。

 

同时你也不得不承认,是真美人,合该带点杀气。

 

杀心起而眸光盛,精气神亦为之振,则顾盼间流光溢彩,照面间含怒带煞。本是一双翦水眼,眼瞳碧色粼粼,眼角犹染嫣红,好似色厉内荏的脆弱,于有意无意间惹人怜惜,多么鲜活生气。

 

便怒到极处,也依然动人,那般择人而噬的眼神,流星曳尾亮到尽头,不啻于恃美行凶。

 

否则,又怎会令数千年来看惯美人的你,也生生移不开目光,连锦觅的无助惊叫都忽略了。

 

色令智昏,当真报应。

 

你恍然出神之间,润玉终于恢复往日模样,摇摇晃晃坐倒在床上。地上跪着的也顾不得起身,手脚并用膝行爬向她的陛下。

 

你举臂,赤霄剑点住润玉,古朴剑身衬他雪白颈项,很是顺眼。你有话要对他说,却怕他不肯好好听,到头来还是只能用这样大动干戈的方式。他全无反抗的意思,倒是拢住他臂肘的女子再度仰起泫然欲泣的脸:“二殿下,求你放过陛下吧。”

 

看,明明是剑下这个人欠你的,此情此景却闹得好像你是个棒打鸳鸯的恶霸。

 

你没有立场赶她走,倒是润玉开口,让她先退下。你这才知道她的名字,邝露,可不正是那太巳仙人的掌珠么?

 

这般忠义节烈,倒真真应该愧煞那拨骑墙贰臣。

 

 

有些账,只能你们两个人来算。

 

润玉神色宁静,任你嘲讽试探也波澜不起,倒叫你暗自心惊。你看着他漠然历数自己之过,听到他筹谋权力交接平稳过渡,连身后名也就此弃置了,即便早知他心思深沉精于算计谋人如棋,也按捺不住怒从心起。

 

那些过往,一直都在那里,还是那么痛。

 

当提到篡位囚母,他昂然坦言,至今不悔。这四个字一出,你心头大恸,手脚俱抖,思所不及,手中剑已径自递出。

 

剑刃贴在颈边,他也不过回敬给你一个无所畏惧的眼神。是啊,求死之人还会顾忌什么?只有你,连在那截锁骨上刺一道口子都于心不忍。你知道他天生一双凌波目,秋水般潋滟生辉,如今相视间仍欺霜赛雪,却寒凉入骨,死灰不复温。

 

他还在说着什么,听来似是已然为你铺好前路,只待你将他捅个透心凉,如是前尘俱灭、前债勾销,再顺理成章接过他的权柄,从此天下归心。

 

其实你心知,他之所言,不无道理。他已谋划了这样久,机关算尽,无非图个最后的体面。可你没出息啊,分明一剑在手,却颤抖如筛糠,绵软如败絮。

 

你瞪视着他,他睥睨着你。你目眦欲裂,他眼抱死志。四目相对间,惨然苍然复怆然。

 

你终于明白,为什么他可以面不改色翻弄人心,因为润玉看待他自己,也不过是这棋局中的一枚子罢了。

 

他根本不是你自小所看见的样子,他不是你数千年来自以为了解的兄长。你以为兄长谦卑恭良克己复礼,实际不过是他那时如履薄冰身不由己。你以为他君子端方洁身自好,实际不过是他知晓韬光养晦,从不授人以柄。

 

如今他不需再隐忍,不屑再隐忍,他便只是孤注一掷的赌徒,不争持至最后分出个胜负,纵然撞死在南墙也不回头。

 

多可笑啊,亏你早先还在他面前放话豪言,此生最不信天命。从来你才是糊里糊涂被命运裹挟着踉跄朝前走的那个,你的兄长却在风雨滔天之际执炬逆行,以一己之身,惊六界之变。

 

你问他将自己置于何地,其实答案他早就给你了:不成功,便成仁。

 

到了此刻,他面上透现出诸事将定的轻松来,那双蛊惑人心的眼睛也跟着一并来诱人,竟然剔透澄明一如往日。

 

往事如昨。

 

若逢昨,锦觅还在,润玉犹然是你温良淳善的兄长,三人魔界力斗穷奇之景恍惚还如梦中。

 

昨已成个。

 

你分明行将失控,偏偏自觉无比清醒。你振袖奋臂,剑风四起,火花迸溅,将禁锢他的锁链齐齐斩断。

 

你知道,或许你又将犯下大错,你放出的也许是一条毒液尚未褪尽的恶龙。可你还能怎么办?他是你的兄长,骨子里流着相同的血。天家无情是你们背负的原罪,有他一份也定然少不了你一份。你已失去父母妻子,而他其实也一样。

 

你和他,都只剩下彼此一个至亲。

 

你说服了自己,因为知晓润玉的心气,不愿见他划地为牢,如此而已。

 

你丢下剑,就像丢下所有的恩怨。你告诉自己仇恨太重,你背负得累了,想要就此揭过离开,可他还不愿意就此放过你,也放过他自己。

 

你眼眶发热,回头看到他也同样赤红着眼,目光闪烁,鬼火幢幢。

 

他的眼泪不能伤人,却能烧心。简直是诛心。

 

从进门起,你就不敢在他面前提起锦觅,终究还是避不过。你咆哮如雷,质问他是否心中只有权谋算计没有其他,其实问出口你就知道错了——你当然知道,他心里还有锦觅。

 

可是,他的心里,当真就只有一个锦觅吗?

 

你也想问他,你在他心里,算什么?你是他的亲弟弟,就算非一母所出也依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手足同襟!

 

他挟恶意快意,冷酷地告诉你,是他修复了陨丹,他宁愿锦觅不会再爱也要强留她在身边。你以为自己听到这些会怒气勃发,你也确实理直气壮地揪住了他的襟口,但接下来呢?你又能对他做什么?

 

你又何尝不曾隐匿着这等心怀鬼胎的妄念,惟愿自己抱得美人归,却宁可兄长一生一世不要爱上他人,只余手足情深,常伴身侧。

 

你心知兄长自小为身世所累,人前处处黯淡于你,故而内心从未真正视他为尊长,却暗地里将他划作了附属,决意要将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,由自己来庇护兄长一生一世。

 

说来可笑,就在方才,邝露向你哀求哭告,你尚且会顾虑,那是兄长的伤口,他定然不愿示于人前。

 

可你在人前,又给兄长留过多少颜面?

 

你到此才算明白为什么兄长这样恨父帝。你和兄长,不愧同样流着太微的血,偏执冥顽到了极处,强取豪夺,终于孽力回馈。

 

是报应啊。

 

就像现在,你双手扯着他,将他拉近,却又只能失手脱力一般将他甩开,直叫他趔趄后退,仰倒在榻上。

 

 

 

 

你离开天界未久,便接到鎏英传讯。天帝昭敕天下,自云功薄位尊,德泽不类,深为引咎,故此前往人间历劫,以固神本,示侧身修行之意。

 

润玉虽已罢手,鎏英还是对他颇为忌惮。

 

你回复鎏英,此番不必理会,只管休养生息。

 

六界时间流逝各不相同,之于天界,润玉前去历劫不过数日,人界却已过去数年。

 

其实你去过几次人间。你在掖庭宫见到一个孩子,以人界年龄来算应是四五岁,瘦瘦小小,裹着素衣,坐在墙角望着窗外,十分安静。

 

你看到一个身穿宫装的女人推门进来,神情憔悴,隐带泪痕,轻声唤着“鲤儿”,把那孩子搂进怀里。

 

孩子也伸出两只细弱的胳膊,环住了女人的肩,小声叫着“娘亲”。他手里一直捏着什么,到了这时才举起来拿给娘亲看:“娘亲,花开了。”

 

这里是整个皇宫最冷僻之处,冷到春意似乎都不肯降临。鲤儿却说,门外的桃树开花了,是今年第一株盛开的桃花。

 

孩子天真地仰起脸,“桃花开了,不会下雪了,鲤儿不会冷了,娘亲以后不要哭。”

 

你在皇宫随意逛了逛,看到了金銮殿上的男人。天界有灵霄宝殿,人间帝王的宫阙也不遑多让。他有母亲,尊为太后,奉养堂前,晨昏定省。他有结发妻子,家世显赫,于是他让妻子母仪天下,将她高高供起,但从不去她那里。他有美妾,千娇百媚,最得他宠爱,于是他册封她为贵妃,地位仅次于皇后。他还有很多女人,或有名分,或者没有,都是后宫的一部分。

 

男人已近不惑之年,作为一个君王,这个年纪还没有子嗣,是件十分危险的事情。已经有人上书弹劾,直指贵妃专宠多年,逾越礼制,乃至于久无储嗣,危害宗庙。

 

说来也奇,虽说贵妃恩宠最盛,皇帝也不曾想过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,至今无储可立倒全都是她一人的罪责了。

 

你大概了解润玉这次历劫是个什么命格了。

 

果不其然,你下次再来的时候,见到的便是父子相认的场面。

 

鲤儿瞧着该有六七岁了,但他生得瘦小,也许实际年纪会更大一些。他的娘亲给他换上新衣裳,一面为他梳头一面交代他,一定要听父皇的话,千万不要想念娘亲,不要跟别人提起娘亲。

 

鲤儿很疑惑,小声问,见了父皇,便不能再见娘亲了吗?

 

女人没有回答他,只摸了摸他的头,强调道,鲤儿答应娘亲,一定要做到。

 

很快鲤儿就不再叫鲤儿,而是皇长子萧倓,迁居寿成宫,由太后亲自教养。

 

鲤儿的娘亲也不再是罪臣李氏之后,出了掖庭宫,晋封淑妃。谁想当初君王酒醉,春风一度,竟至于珠胎暗结,小小掖庭宫女如今能母以子贵?

 

不多时,后宫传出消息,贵妃膝下无子,便动了收养萧倓的心思,皇帝欲要答允,却为太后所拒,遂作罢。

 

又过两年,贵妃喜得麟儿,皇二子萧纯,出生即封邑千户。同年,李淑妃暴病而亡,萧倓守孝三年。

 

待到他除了孝,萧纯也已然能跑能跳,小家伙又活泼好动,每日最爱便是来寿成宫找皇兄玩耍。

 

萧纯生得玉雪可爱,又一派天真无邪,萧倓年长他将近十岁,每每见了幼弟,总少不得多分一些关爱疼怜给他。

 

又几年,萧纯到了入学的年纪,往兄长那里跑得更勤。下了学,你便看到他举着书册,欢欢喜喜冲进和光殿,见到萧倓便一头撞入他怀中:“皇兄,今日夫子夸奖我啦!”

 

你看到萧倓被他扑了个措手不及,险些站立不稳,待到腾出手扶住他双肩,引着他稳稳站好了,自己才蹲下身来,同幼弟视线齐平,笑道:“今日又学了什么,这样急着来显摆?”

 

“二子乘舟,泛泛其景。愿言思子,中心养养……”

 

你心中一沉,竟是这篇《二子乘舟》。

 

一篇诵毕,萧纯骄傲地挺起小胸膛,“纯儿背得好不好?”

 

你看到萧倓微微一笑,抬手揉揉他的小脑袋。

 

小家伙得意了没多久,又苦恼地皱起眉,“皇兄,这讲的是什么意思啊?是两个人乘舟出去玩吗?纯儿也想要出去泛舟!”

 

你看到萧倓的动作便是一顿。

 

出行远游么?也不为错。飘飘将逝的,又岂止是远走的船只呢?过往、光阴、故人、热血,少年豪气,旧时心情,有哪一样还能回来?你心头空空的,倏忽又是一痛。

 

卫宣公立长子伋为太子。后宣姜为宣公生公子寿及朔。公子朔年岁渐长,欲取代伋之太子位,联合母亲宣姜向宣公进谗言,密谋遣伋子使齐,途中伏刺客暗杀之。公子寿得悉阴谋,赶来相救,以酒灌醉伋,自己代他前往,为刺客所害。伋酒醒奔至,见寿已身亡,遂同赴死。

 

卫人闻此事,有感于君子之交手足情深,举国缟素,作诗篇怀之,是为《二子乘舟》篇。

 

你知道,萧倓还将这个故事隐去了一截,不知是为尊者讳,还是顾及弟弟年幼,不欲将前因后果说得太过分明。

 

卫宣公荒淫,罔顾人伦,为世子时烝父妾夷姜,乃有长子伋;后为人君父,又纳子媳宣姜,高筑新台,乃有朔与寿。

 

新台有泚,河水瀰瀰。

 

你想起栖梧宫,留梓池水浼浼,东飞伯劳西飞燕。

 

萧纯年幼,未必能理解人世险恶。听罢故事,孩子把脸贴近兄长,小手揪住他衣襟,扬起小脸来竟显得十分委屈:“这个故事不好听,纯儿不喜欢……”

 

你苦涩一笑,见得萧倓同样笑意甚苦,眼角眉弯,满目萧瑟,西风吹不散。

 

萧倓自己也不过半大孩子,面对萧纯却常显老成之态,果真长兄如父所言不虚。而你看着两孩子的眉眼,前尘旧事又到眼前来。

 

你还记得,幼时的润玉,其实也曾对母神满怀孺慕,宛若雏鸟恋故。他那时不知亲母,只知母神,天性温驯柔软,又着意彩衣娱亲,而母神早先无所出,润玉养在她名下,童稚烂漫,亦讨得她几分欢心。

 

一时几可称得上母慈子孝,直至于你的出生。

 

你降生以来便精力旺盛,淘天淘地,不是今日误烧了仙翁的胡子,就是明日险炸了老君的丹房。润玉那时尚且活泼开朗,也正是爱笑爱玩的年纪,伙同你一起胡天胡地四下闯祸。那时,偌大个天宫,哪里传来仙侍的惊叫,哪里便有你和润玉。

 

渐渐地,润玉笑得越来越少,也不再陪你疯闹,你却相信了他作为兄长要以身作则的说辞。

 

你不瞎也不傻,更非有心忽略,你只是运气太好,投生在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膝下,生来便高高在上,被娇惯得太过,不识云泥苦。

 

如今回思起来,原是自你出生后,润玉失去了母亲。很多年后,也是因为你的关系,他失去了亲生母亲。

 

你本没做错什么,可你的存在,就是润玉尴尬处境的源头。

 

旧事宛若轮回,而今又见棠棣共发,来路却已晦暗难明,你便不忍再看。

 

神仙的寿数实在太长,长到令人心生厌烦。千万年来,天上人间,循环往复的,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。

 

 

 

你回了罗耶山,取出桂花酿,一顿牛饮,几欲就此醉生梦死。

 

你醉了,便睡。睡梦中,你又回到那一天,你将润玉甩在榻上。

 

你想放过他,可他偏不领情。他仰倒着,两肘撑在身后,还要昂起头,下颌到颈项一色的奇倔线条,峰耸岳峙,宛若渊崖万仞,孤临绝世。

 

三千青丝铺于身下,他的脸颊呈现一种玉白的颜色,好似弱不胜衣的缱绻哀愁。而他眼中含光裂电,迎视着你,冷漠锋锐,又满溢悲凉,漫天盖地席卷而来,催人欲坠。

 

他取得好名字,人人都赞他温润如玉。然至于此刻,你只觉得,玉山倾覆,玉树颓倒,而你眼前这个人,行将玉碎了。

 

你竟还心猿意马。你觉他可恶,分明是他自取其咎,还要把脖颈凑过来,做出引颈受戮的样子——

 

简直就像是在蛊惑,你看他,何处不可怜?

 

你不允许他玉碎。狼藉满地,待谁来收?他没有资格就此弃避,却留你一人承受锥心之痛。

 

你同他厮打起来,也亲昵得好似耳鬓厮磨——

 


【省略若干审核不通过内容】



你但觉自己满口腥气,却实在不能更快意。

 

你恍然发现,原来你真的遗传了太微的血,骨子里浸淫的都是征服的欲望。

 

梦境到了最后,你已忘了你自己是谁,你却又记得,你梦到一对兄弟,是千百年前人间的太子伋和公子寿。

 

太子伋满目凄惶:“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。父要子亡,子不得不亡。”

 

公子寿哭道:“如今君已不君,父之不父,兄长又如何不可投奔别国,再图安身立命?”

 

伋仰天长叹:“君可以不君,臣却不可不臣。父可以不父,子却不可不子。”

 

寿不住摇头:“君不君而臣臣,便为忠吗?父不父而子子,便为孝吗?”

 

君而失道,何以尽忠?父而失德,何以尽孝?

 

梦至此,你悚然惊醒。

 

睁眼时皓月如霜,风声鹤唳,依稀犹似谁在耳畔哀痛哭告。

 

你活了这么久,如今才觉出,世事无常,甚是荒唐。可笑你从前一叶障目,却还自以为俯仰无愧。

 

 

 

 

我有所念人,隔在远远乡。

 

我有所感事,结在深深肠。

 

 

几日颓唐,数昔醉乡,不过白费思量。

 

待到你收拾好心情,旧地重游,人界又早是几番风云变幻了。

 

凡人寿数太短,也因此更争朝夕。你只是错过几年,这人间的事态已然发展到千头万绪,你不得不花点心思来一件一件掰扯清楚:

 

三年前,萧倓成年,取字润玉,封晋王,封邑八百,领了个四品闲职的差事。这些年万岁待他一贯不温不火,如此安排原本也只寻常,却惹来朝中非议。

 

立储之事拖了许多年,如今皇长子成人,朝中议了几回,太后也发了话。贵妃在后宫抹了几回泪,到底大势所趋,改变不了。推磨到年底,圣上终于昭告天下,谨遵祖训,册长子萧倓为太子,同时封二子萧纯为齐王。自此,萧倓迁出寿成宫,入主重华宫。

 

这国储是立下了,闲话却也没有少。毕竟萧倓成年才获晋封,萧纯却是年少封王,食封也胜过兄长,封的名头还是个“齐王”,难说皇上日后无意再给这心爱幼子的名分也“齐”上一“齐”。

 

次年,太后崩逝,国丧三年。中宫生来体弱,十余年来病痛缠身,如今操持几回便愈加不适,九五这就下了旨,着皇后静心休养,贵妃代为掌六宫事。

 

同年仲夏,贵妃族兄接连擢升,官拜司空。至于秋末,有人进奏,请议废立之事。

 

这时却又闹了天灾。

 

先是关中大旱三年,接着发大水,随之再闹疫病,颗粒无收、死伤无数,一时间十室九空,关陇尽成人间地狱。

 

消息辗转传到京城,朝野震动。钦天监观星数日,得出结论是天心示警。礼部马上跟进,递了折子,矛头直指天子家事,侃侃而论,力陈皆因东宫储位不稳,攸关国本,故天降异象,以示惩戒。

 

天象这回事,自古以来便传得玄乎,御座上从不低头的至尊也不得不下了罪己诏,自云有过,然过在一人,百姓无辜,祈怜于天。同时遣太子出巡关中,赈灾济贫,平息水疫之患。

 

太子领命,不敢懈怠,连夜请从御药苑调拨太医,轻车简行便即奔赴上路,沿途就近调粮救灾。

 

你总算将事态撕掳出个脉络,意识到这天灾来得不同寻常,而后匆匆赶回天界。

 

你找到丹朱,问他如今是谁在司掌水神之位。丹朱倒显得比你还惊讶:“凤娃,你可别是伤心过度,竟疯傻了?”

 

你便颇有些头疼。你当然记得是锦觅承袭其父之神位,你心里也有数,莫说锦觅如今已然消逝,便她还在时,也并未履行过行风布雨之责。这些年来水神之位虚置,水族却没有出过大的岔子,多半是因为润玉代她行职。

 

可如今润玉历劫,人间便起水旱之灾,你便担心,可是天界又出了什么状况?

 

丹朱听说了你的忧虑,原本还有几分紧张神色,此刻竟全然放下:“凤娃你放心,润玉那黑心小子咎由自取,怨不得别人,也不需要你替他操心。”他一转念,又抬手抹泪,“只可怜了小锦觅,堂堂水神,竟就这样身死神消……”

 

你本还想问点什么,丹朱却先一步来问你:“凤娃,锦觅当真就无救了么?需知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生者可以死,死可以生。生而不可与死,死而不可复生者,皆非情之至也……”

 

你知道你这位叔父千万年来领个闲职轻松度日,惯来只专注风月,专门信奉有情饮水饱,却也没料到竟这般歪缠,全然不顾轻重缓急。无奈之下,你只得找个借口离开,再去璇玑宫寻那上元仙子。

 

你没料到邝露如今也正同彦佑君一道焦头烂额。一问之下,邝露尚有些支支吾吾开不了口,彦佑却事无不可说,当下同你和盘托出。

 

同你所猜不差,锦觅承袭水神之位以后,她无心于此,水系事务便由润玉全权接收了。润玉下凡历劫前,也掐算过时间,人间百年不过天上数月,政务交由邝露同彦佑暂为代理,想来应是无虞。然就在三日前,渭水水君同泾水水君起了龃龉,争执下两相不让,斗气发展为斗法,人界也因此遭殃。

 

洛霖去后,锦觅一无资历二无修为,且从不过问族中事务,水神之位已成虚职。润玉在时,挟天帝之威,尚且弹压得住一众水君。如今对上邝露和彦佑,水君却不肯给面子了。

 

你点点头,告辞而去。

 

兄弟阋于墙,外御其务。天帝座下,润玉的事务,攸关人界百万生民性命,你也不能坐视不管。

 

待到你收服两位水君,已是大半日过去,你发觉人间又是另一番景象。

 

太子赈灾得当,治水有功,回京后朝野上下皆赞颂东宫贤明仁德。太子却在这时上疏,奏报沿途所见,大小官员贪污成风,中饱私囊,层层克扣赈灾粮款,罔顾百姓死活。

 

一封奏折,点名道姓,事无巨细,皆载述有时间、数额可供复核,弹劾者达十数人,牵扯甚广。一时间,又是朝野震动。

 

你知道他惯来低调,这次却来了个一鸣惊人。连你也看不透他此次这般冒险犯进,究竟有何考量。

 

满朝风雨人心惶惶,龙椅上那位皱了几日眉头,板子一度高高举起,最终还是轻轻落下,以太子被罚面壁思过终结。

 

一击不中,恐失圣心,再加上太子此次确乎开罪太多人,一时间储位不固之说又尘嚣而上。待你来时,正好见得你这位兄长再一次卷入泼天祸事。

 

你赶至时,逢人告发东宫谋逆,太子被幽禁于临章台,东宫侍从一并被拘,交大理寺审理。

 

东宫这些年来圣心不眷,早是人见皆知。此番若当真坐实罪名,必然万劫不复。

 

你于临章台上远远看他。一眼望去,他跣足散发,独自凭栏,身形消瘦,只影伶仃,果真应了那句“沈腰潘鬓销磨”。

 

你还瞟到,案上摊着一阙《黄台瓜辞》,墨迹犹自未干。

 

你想见他这一世,出生即匿于深宫,又年少丧母,皇恩不眷,世态炎凉早早看惯。如今再牵扯进这样的风波里,怕是难得善终,也再难持有一颗赤子之心。

 

往事再次这般演绎在你面前,你但觉心中空落落,头一次生出“卿本无过,奈何生在帝王家”的感怀来。

 

你不知道这一次他是不是真的又打算篡位了,但这一次,你已准备同你们的过去和解了。

 

你到宫里去看那个掌握他生杀大权的男人,意外看到萧纯正跪在父皇面前,为他的长兄求情。其实也不必意外,兄长是否真的心具反志,当初其他人怎样说,你也是左右不信的。

 

面对爱子向来和颜悦色的皇帝这回很生气,不住训斥幼子这是“妇人之仁”“短浅之见”,然而萧纯却很笃定,只一再申辩皇兄必不如此。

 

父子两正争持,忽然有人急急来报,出了大事!大理寺卿依律问案,没想到案子没审清,却先死了人。

 

那人可算得自尽。他一头撞死在堂上,以一种极决绝的方式,砸得脑浆并流血肉横飞,其场面堪称惨烈。而他临死前最后的话是:“皇储绝无反志,某愿以死明之!”

 

那人原本只是个宿卫,官微言轻,便是死了,大抵也是无人在意的。可他带了这个头,其他人也便呼天抢地跟着为太子抱屈喊冤来,个个皆可以死明志,一时间声势浩荡,大理寺卿竟也问不下去,只得上报天听。

 

又何止于大理寺卿呢?便是这御座上的至尊,闻知此事,竟也两股战战,汗湿重衣。

 

蝼蚁尚且偷生。可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惧之?

 

一个人的死亡,只是死亡。可如若是千百人的死亡,那便是抗争了。

 

这些微不足道的小民,原本只合苟且偷生,可他们竟全都愿意为一人而死了,那便叫作民心所向。

 

便是天子,也不能不惧怕民意了。

 

你也万万没有想到,你父帝从来看不起的这些生灵,你也从未认真审视过的这个人间,竟还有这样的勇气,敢于豁出性命来,只为还世间一个公道。

 

太微说过,这些人,都不过蜉蝣一瞬。

 

你想起那日润玉当众举事,那一张张拜倒在他面前的面孔,明明不过乌合之众,却最终摧枯拉朽势如破竹。乾坤逆转,究也不过短短瞬息之间。

 

你现在才明白,太微并不是败亡在那一日。早在他将芸芸众生践踏若无物之际,便已伏下日后之局。

 

于是事情很快了结,圣上亲自下谕,事已查清,太子实属冤枉,无罪释放。

 

消息传出,民间一片欢腾,人人口称万岁圣明。

 

而你看到太子出了临章台,便摒退随从,只带了一个心腹,悄悄去了一间民居。

 

民居甚陋,供奉着灵位。孤儿寡母,披麻戴孝。

 

女人抱着孩子,神情哀痛中尚夹几分木讷,一时愣愣,竟不知行礼。

 

太子行至女人身前,长身跪立,一揖到底。

 

女人倒有些见识,竟认得他,也慌忙跪下:“太子殿下,万万不可行,折煞妾身了!”

 

你看到他久叩不起。他说,“是我欠夫人一家一条命。”

 

你明白了,这便是那位一死以震天颜的宿卫的遗孀了。

 

女人的眼泪掉下来,那孩子却年纪尚幼,不明所以之下胆大包天,竟伸手去握他鬓边垂发,牵扯住了几缕细软乌丝,便格格而笑。

 

你原本满心沉痛,见此情形却也忍俊不禁。你想起你年幼时,也甚是喜爱亲近兄长。这么多年,他还是那样招孩子喜欢。

 

女人扶起他,忍泪而含笑,不自觉间现出几分坚毅神色。

 

她生得温柔,一开口,也是那样温和中见坚韧。

 

她道,亡夫出身关陇,原本老家还有个婆婆要奉养,前些年大灾,婆婆险些……亏得太子殿下赈灾及时,亡夫才得以尽孝。

 

你没想到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关系,看到太子面上一震,心头也是狠狠一震。

 

女人继续道,太子贤明,又出身不显,想来颇为谙得民间疾苦。储君系国之根本,关乎万民生计。虽然亡夫此番不幸,但惟愿以小家之不幸,换天下之大幸。

 

话至此其实已然僭越,这个凡间女子身上却有一股力量,令你也不得不侧目。

 

太子再次俯下身去,深深叩拜。而你也跟着稽首一礼。

 

你知道,这一世,你的兄长再无需孤注一掷,拼着身家性命做篡位乱臣了。

 

谢此间民意,为你留住那个纯善少年,还你兄长本来心肠。

 

 

 

 

你和润玉再次坐在一起喝酒,已是天魔大战三年之后。

 

他神情轻松,宛然含笑,又是你从前那个清姿素简的兄长模样了。而你看着他光洁额角,再不见一丝碎发;他罩着玉灰外衫,再不漏一缕缥色。

 

这样的润玉,你熟悉又陌生。

 

一转眼,那个落发拂肩泪眼灼灼烧心的伤心人,那个袒露脆弱犹如蚌类剖开软肉的落魄人,已经收拾好伤心落魄,就此飘然远去了,再不回头。

 

恍如隔世。

 

可不正是隔世了吗?他的凡尘一世,你虽不曾参与,却也全程围观。

 

人间的史册记载,萧纯早夭,卒于萧倓登基前一年。

 

萧纯死于肺疾。到他病痛末期,贵妃已很憔悴,一贯保养很好的美妇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。

 

她秘密将太子请到她的寝宫,合上门便给太子跪下了。

 

你惊到,萧倓也同你一样受惊而起。你看到他下意识就连连后退,脸色苍白,不住打量门窗出口。你心里明白,他大概以为这又是贵妃炮制他的新法子。

 

贵妃却膝行过来,神情比萧倓更加仓惶:“求你,救救我的纯儿。”

 

你由此,听到了一个秘密。

 

早在贵妃发现之前,萧纯已在病榻上缠绵了两年。初时不过伤寒,萧纯却拒不就医。春去秋来,轻咳拖成了咳血,一直拖到病入膏肓。

 

“纯儿他不肯治病,他就这样瞒了我两年!两年啊……足够要了他的命去,也会要了我的命啊!他对我说,他知道我做了什么……他、他说他对不起你,他也不能不认我这个娘……”

 

“他叫我不要再错下去……他说,等到他、他…没了,娘就不会再因为他而做错事,兄长也不会因为他而受伤害……”

 

她哭诉至此,已是声嘶力竭,“是我错了,是我的罪,都是我一个人造的孽!”

 

贵妃从来矜贵,如今她将高傲的头颅抵在地上,姿态卑微到尘埃里,你却觉得再没有一时的她会比此刻更令人移不开目光。天底下的母亲都会是一般的心思吗?你恍惚想起你的母神。

 

贵妃在哭,泪痕在她脸上纵横交错,她当真是不年轻了。“我求求你,看在纯儿这般为你打算的份上,帮我去劝劝他……是我对不住你,对不住你娘,可我的纯儿、纯儿他是无辜的!我该死,活该天打雷劈,可我这个做娘的,怎么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等死啊……”

 

你不敢去想,又忍不住要想,在纵身跳下临渊台之前,你的母神,也曾这样满怀舐犊之情地哀哭过吗?也曾这样淋漓尽致地忏悔过吗?如若见到她这般低声下气的样子,你定会心生不忍。可如若她从未反思悔改,你又情何以堪?

 

你转头去看萧倓,看到他掩在衫袖下的手正自颤抖。他阖眸闭目,也掩饰不了通红的眼角。

 

你看着他发抖,看着他颤栗,看着他无声落泪。你知道,这一世,润玉终将解脱了。

 

这平凡的人世,凡人朝生暮死譬如蜉蝣,偏偏能浸润出仙神也不可企及的心性。

 

萧纯在兄长的劝说下终于答应宣召太医,只是实在耽搁得太久,来年春日,还是人间留不住。

 

萧纯离开的时候,不过年方十六。

 

失子的母亲很快一病不起,而同年,山陵崩,乾坤易主。

 

你看着他登基,看着他雷厉风行,肃清政势,一振朝风。有人上书请求彻查淑妃死因,有人参请诛贵妃族兄,新皇却拒绝了。

 

萧纯被追赠为寿王,隔年又追谥为“仁惠皇帝”。

 

世人只知,新皇追封他的幼弟为寿王,是惋惜弟弟这一生寿数太短,祈愿他来世福岁绵长。

 

而你知道,人间的润玉,太子萧倓,也终于拥有了他的公子寿。

 

你更清楚,皇帝萧倓,终将一荡浊气,开清明政局,庇佑万千苍生。

 

那个对你控诉着“我也曾爱过”的润玉,那个向你剖白着“扭曲到了甚至自己也觉得恶心”的润玉,终于也能够同他自己和解了。

 

 

你窥伺了他的人生,不经意间似乎也当成了自己的经历。如今两相对坐,这样安宁的时光已很久不曾有,你心中五味陈杂。

 

待伸手去取酒,不经意间却同润玉伸出的手碰到一起。他举着臂,看向你,而你怔怔一会,终于缩回了手。

 

短短一瞬间,你已想起从前。从小都是润玉让着你,他唯一一次不肯再让着你了,却几乎令你们走到了不能共存的境地。

 

如今,你愿意为了他,学会退让。

 

而他把起酒壶,为你满斟。你敬他,他却说他不喝了。

 

你听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,大梦三生,醉太久,该醒了。他已求仁得仁,从此太上忘情,化天地,见众生。

 

从此仇恨不能再烧灼他,卑微不能再侵袭他。他之一生,再也不是求而不得的徒劳无功。他将登临绝顶,俯瞰尘寰,独据更为阔大辽远的视界。

 

你默然良久,终于开口唤他:“哥……”

 

他从此并不只有你一个兄弟,可你只有一位兄长。

 

你看到他又是一颤,便如那时得知真相的萧倓。伫立片刻,他终究没有回头,却留给你一句“珍重”。

 

 

当天夜里你见到锦觅,你这才知道原来她化作了一滴眼泪,藏在你眼中,今日才被你流出眼眶。

 

锦觅对你哭着说,这三年,我一直随着你,你看到什么,我就看到什么。

 

她说她这才知道,原来她这个水神,从来没有尽过半分职责。

 

当初玄灵斗姆元君指出,她是命理将逝之人,而洛霖为求护她,许下“上报四重天,下渡三途川”的宏愿。

 

锦觅哭着说,是我的劫,该我自己去渡,却累得爹爹还有临秀姨身死道消。

 

你讷讷无言,只能问她,你可后悔遇到我?

 

她摇头,她说她不后悔遇到你,可她后悔自己从来没有听过爹爹的话。

 

当初洛霖教女,修行是为了俯仰无愧,是为了学会自尊自强自立自爱。锦觅捂着脸泪落如珠,她悲伤自责,自责自己没有做到,对不起爹爹一番苦心……

 

她要你答应她,若她能得再入轮回,不要去找她。从来不谙世事的娇憨少女,如今坚毅地对你说,她要找到她自己的道,完成她自己的修行。

 

你这才想起当初圣医族的圣女,也曾对你说过类似的话。如若你当时能够听进去……

 

兜兜转转这么久,当初的三个人,已经有两个人对你说,我已明白了自己的职责。

 

锦觅走后,你躺在夜幕下,仰观广袤穹顶,群星万千。你想起过去的千万年,你的兄长曾在布星台司夜挂星。

 

你们曾经相伴几千年,在彼此的生命中都留下印记,就如一部贯续的书谱。但如今书谱错页了,即便整理重修,也终究成了断章。

 

你想起很久很久以前,人间有一首歌谣,吟咏的便是兄弟。

 

棠棣之华,鄂不韡韡,凡今之人,莫如兄弟。

 

兄弟阋于墙,外御其务,每有良朋,烝也无戎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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